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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北海朱旄落,东归白露生

天元帝大丧之日,宫中祸起萧墙,中元帝欲立储次子子锦,大皇子与外戚王家勾结宦官私拆密诏,之后毒杀中元帝意图篡改诏书谋朝篡位,幸得三州司马大将军徐持率百余虎威禁军阻王氏于灵堂之外,全歼谋逆王氏,大皇子负罪潜逃不知所终,皇次子子锦戴孝登基,年号奎元。徐持徐佩秋临危受命,身居首功,封武威侯,位极人臣。

王氏一族大逆不道,株连九族,朝中有所勾连者均遭清洗,京城大狱人满为患,刑场上日日血流满地,直从青石板的沟缝中满溢出来,之后又是连绵暴雨冲刷血海,百丈之外的沟渠中都能翻腾出血色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被送往白灵山去的路上了。

那夜之后,我足足发了一周的高烧,一月内死了两个皇帝,宫中大乱,子锦丧中登基,朝中势力不稳,内需铲灭王氏余党,外需追查逃去无踪影的大皇子,提防他勾结外族起兵作乱,城外神威军日夜待命,且有一半入驻京城日夜巡视,普通百姓都知道血雨腥风一触即发,街上行走的人都少了很多。

桩桩件件都是要紧要命的事情,子锦虽然登基,若无军权保护,一切只能是镜花水月,又或那一夜没有将军率百余人抵住王将军所带之上千御林军,或许他连晨光都看不到,成王败寇,此刻被追杀的也不知是谁。

守城的早已换了神威军的人马,武威侯府车马出城,守门将士见到徐平翻身便拜,又派了精锐人马一路将我们送出数十里,还怕路上会有危险,留下十余人保护才撤了回去。

领队那人走的时候与徐平在车外忧心忡忡地聊了几句,说将军一切可好?他还听闻韩偏将军已经追封了骠骑将军,其他人情况如何了?

徐平声音就哑了,说将军不欲军中有人谈论这些,要他回去以后也多加小心。

那人便不再说下去了,我在车里昏昏沉沉地听着,眼泪止也止不住。

我从白灵山到京城,足足用了年余时间,但回去时却轻车快马,一周以后便到了,太师父居然在,看到我的样子先跳着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实在没出息,读了那么久的医书居然连自己一点发烧都治不好,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脑门上。

我也不说话,任凭太师父将我的嘴巴塞得满满的苦药,还很努力地配合着要咽下去,最后却哇一声吐了出来,吐得床前满地都是。

太师父气急:“喂!有几味药很难搞的!”

我吐得眼泪都出来了,鼻子里都是腥味,一边拿手背揩脸一边开口。

“对不起太师父,对不起……”

太师父跺脚,跺完了又过来拍我的脑袋,一开始还挺重的,拍了两下就轻了,最后变成摸着我的头顶心叹气。

我抱住太师父的腰,把头埋在他身上,也不管脸上脏,一直哭一直哭。

太师父是个没耐心的,原本还站着听我哭,后来就站不住了,自己拉张椅子坐下来,找了包瓜子出来嗑,继续数落我。

“哭什么?徐持欺负你了?”

我大哭了一场,反觉得头晕鼻塞为之一去,脑子清醒了许多,被太师父这样一问,手边没有帕子,拖着被角一边擤鼻涕一边回答,好几日没怎么说话了,开口都是断断续续的。

“没有……”

“徐持没有欺负你,那就是别人欺负你了,谁那么大胆子,想被徐持打死吗?”

我“……”

我真想念太师父,想念到听他讲了两句话,就又想张开手抱住他哭一场,但心里知道太师父是不喜欢的,刚才的忍耐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想想又忍住了,从自我谴责开始。

“对不起太师父,都没有给你准备甘草糖,害你自己炒瓜子吃。”

太师父终于满意了,扔掉手里的瓜子摸了摸胡子,哼哼着道:“知道就好了,快点好起来吧,家里太久没人,厨房都灰了,你不是想吃我烧的东西吧。”

我摇头又点头,表示知道了。

太师父妙手回春,我那点发烧很快就好了,徐平确定我无恙之后便回去了,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原本上翘的嘴角都变作锋利线条,但告别时仍是对我声音温和,像是这么长时间背着我这么一个包袱,再不情愿都背出些感情来了。

“保重小玥,不要再让将军担心了。”

我拼了命要自己除了道别之外不要多说一个字,但最后还是没忍住,颤着声音问了一句。

“韩大哥他……真的死了吗?”

徐平低头。

等徐平走了,我在溪边寻到正钓鱼的太师父,也不说话,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许久都没有动。

太师父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我说话,只好自己开口。

“又怎么了?”

我把脸埋在膝盖当中:“太师父,过去师父去打仗,我一直很担心他。”

太师父“嗯”了一声,笑我:“抱着你那个小箱子不放,还枕着睡觉,徐持两个月没有信来,你就要哭鼻子了。”

“可在京城里比战场上还要可怕,人人都在杀来杀去,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杀别人,别人也要杀你的时候就只能这样了。要当皇帝的人,没这点厉害怎么行?心肠软得像你这样,只好逃回山里来待着。”

我猛抬头:“我在路上听人说了,是大皇子先下的毒。”

新帝登基下诏全国,虽然我一路病着,但诏文的大概内容还是知道的。

太师父哼哼两声,继续钓鱼。

“依我看,既然总会有这么一天,谁先下手都是一样的。”

我又沉默了,想起那夜在内室中躺在血泊中的老人,想起子锦按住我想要救人的手,对我说父皇累了,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

我还能活着离开皇宫,真是个奇迹。

我许久之后才慢慢说了句:“是,都是一样的,你不杀别人,别人也要杀你。”

太师父还想说什么,天空忽然投下阴影,鹰儿张开巨大双翅在我们头顶盘旋,又有脚步声从我们身后传来,踩在遍地的干枯落叶上,清脆的声声响。

我与太师父一同回头,然后便是我的一声大叫,让太师父立刻丢掉鱼竿捂住了耳朵。

我并未停止,接连重复着叫着:“师父师父师父!”拔腿便往往来人身上扑过去,最后被他一把接住,犹自去势未消,差点把师父撞倒在地上。

就连太师父都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急:“玥儿,小心点!”

我已经开心得泪眼朦胧了,还来不及开口,却听太师父接着道。

“小心点徐持,他经不起。”

奎元元年,新帝登基三月,朝中局势初定。武威侯国丧之日带伤守灵,为阻王氏逼宫鏖战整夜,随身亲兵折损者众,自身亦伤及内腑,虽经御医国手悉心调理,仍不见其效,后于朝堂之上呕血不止,朝野不安,奎元帝遂下旨,准武威侯入山休养。

师父回到白灵山那日,我被太师父一声大喝吓得浑身僵硬,十根手指都乱了章法,还想去把师父的脉。

师父反手握住我的手指,我挣了一下,他索性把我两只手都握住了,这才抬头对太师父说话,声音平静:“师父,你吓着她了。”

我手指被抓住,摸不到师父的脉,心里更是着急,语无伦次地:“师父,太师父来看看,不不,师父,师父你让我看看。”

太师父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甩着手走过来:“这孩子,看到你话都说不清楚了,走走,先回去再说。”

师父应了一声,太师父走过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师父人高,这两下都拍在他的胸口上,太师父拍完了也没有停步,只说了句。

“你们老徐家都一样,真能撑。”

师父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放,太师父走得很快,转眼没影了,他却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犹自与我站在原地。

我一直挣不开师父的手,最后索性拿脸靠过去贴在他胸口,用耳朵去听他的肺声。

师父之前在皇家狩猎那日被毒箭射中肺脉,之后虽然救回来了,但数度咳血,直到大丧那日都没有好透,我是最清楚的。肺脉受损虽非不治,但首重静养,最忌未愈过劳,那日我会因云旗一句话入宫也正是为此担忧,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象的,能活下来已属奇迹,师父将我送回白灵山时我还烧得昏昏沉沉的,即使没有发烧,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毕生所愿不过是日日与师父在一起,但如果这愿望可能给师父带来危险,我宁愿走得远远的,然后等他,一直等下去,等到他能够再见我的那一天为止。

我以为听从师父的安排离开京城是最好的,我以为只要我在白灵山安静地等着,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师父,一切都来得及。

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师父的伤势会恶化到这个地步,肺中经脉几乎粉碎,断裂的枝条仍能再生,但打碎的瓷,怎么补得回来?

师父并没有身着战甲,我的耳朵隔着软的布料贴在他的胸膛上,师父咳嗽了一声,拿手来挡,胸口微微地震。

我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只把身子贴紧他,又用那得了自由的一只手绕过师父身体将他抱住,用力得手指都在抖。

师父将我的脸轻轻从胸前推开,微笑道:“好了,总这么黏人,怎么总也长不大。”

我难过得……要用尽全力去强迫自己才能不落下泪来。

师父拉我在溪边坐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余晖落在我们身上,师父的脸融在光里,似远又近。

“师父,你不走了吧?”我挣扎许久才开得了口,问他。

如果师父不走了,有我和太师父在,想尽办法去修补受损的经脉,时间久了总会好一些,就算真的不能复原,今后不入朝堂不上战场,就在白灵山上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师父说过,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但既然将军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了……我抱着师父的胳膊,心酸又自私地想着,那这国门就让别人去守吧。

师父沉默片刻后,才答:“玥儿,你可是想我留下?”

我拼命点头。

“陪着你吗?”师父微笑。

我呆在自己不敢说出口的奢望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声音微弱得唯恐一说出来就会碎掉那样。

“可以吗?”

师父看着我,眼里含着我的影,许久以后才轻声说:“好。”说完伸出双手来捧我的脸,低下头来吻了我。

那双薄的嘴唇上带着些微的凉意,我却觉得烫,烫得我浑身都烧了起来,眼前一阵一阵的眩光,两只手贴在师父的胸膛上,掌心下是这世上最令我安心的跳动。

这一吻悠长如无止境,我仿佛看到岁月悠悠,沧海桑田,就这样一生都可以过去了,分开时我眼前模糊,师父拿手指来抹我的脸,声音温柔。

“哭什么?真是个傻孩子。”

我立刻摇头,还要露出笑脸来给他看,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了,心里大叫三声“大吉大利”,急得都想掐自己。

当天晚上师父在太师父房里待了很久,太师父还不让我进屋,赶小猫小狗那样把我往外赶。

“去去去,我跟徐持商量要紧事。”

我情急,叫了一声:“师父!你还要吃药呢。”

师父安抚我:“知道,有你太师父在没事的,快去睡吧,夜里凉。”

我知道没事,这是在白灵山上,太师父多年隐居的地方,从山腰起便有奇门八卦的阵法,不要说普通人,就算是我,偶尔记错了走法也要被困在里面。

我很小的时候太师父就说了,这是为了防止再有人把小孩随便丢在山里头,自家徒弟又跑去捡,那时还气了很久,现在只觉庆幸,尤其是从山外回来,更觉山上的日子平安宁静,再不用出去便好了。

但看不到师父,我就是觉得不安,心中惶惶,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我至今都没有师父已经回到我身边的实感,像是某件珍宝失而复得,反带来更大的恐慌,看不到就觉得它又消失了,一定要捧在手心里才好。

太师父推门出来的时候差点一脚踩在蹲在门口的我的身上,吓得“哇”地跳了一下,一手按胸口一手指着蹲在门口的我。

师父走出来,看到我和太师父的样子就笑了,眉目俊朗温和,多年征战磨出来的凌厉线条都在月光下化了,笑得太师父都呆了一下。

“怎么了?在等我?”师父来拉我。

我已经被那个笑容打倒了,晕乎乎地站起来,晕乎乎地被师父牵着往前走。

太师父轮流看我们,谁大了都不中留的眼神,最后挥了挥手,说了句:“去吧去吧,这事儿还用问我,不早就定了。”

一直到与师父一同走回房里我才想起来问:“太师父说什么?什么事早就定了?”

师父正在脱外袍,数月不见,师父清瘦了许多,但仍是肩背修长,微笑间更显风姿,竟是令我不能直视,低头脸已经红了。

师父未答,只问我:“还要回房吗?还是陪着师父?”

我的回答全未经思考,脱口而出:“陪着师父。”

一直到被师父抱进怀里盖上棉被,我才突然从晕眩中醒过来:“师师师……师父……”

“这么晚了还不睡?”师父的呼吸落在我后颈上,像是就要入睡的声音。

我隔了很久才能动弹,黑暗里慢慢翻过身子,把脸贴在师父胸膛上,小心翼翼地伸手尽量将他抱住,像是在抱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珍宝。

师父没动,像是睡得深了,太师父该是给他用了药,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呼吸也尚算平稳,我埋在他怀里,听到儿时听惯的连绵起伏的心跳声,还有即使隔着衣衫都能够觉察到的,再没有可能恢复原状的肺里的杂音。

师父从不骗人,他说不走,就是不走了,他说留下,就是留下了,我在黑暗中闭上眼,忧伤与喜悦掺杂在一起,让我的心跳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睁开了眼。

其实都没有睡,时不时去听师父的肺音,还一直把手指搭在他的脉上,一夜都没有放开。

如果不是怕脱衣会惊醒师父,我可能连他身上的衣衫都扒掉了,先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一点都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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