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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元知虎豹常食肉,未必萧墙自找嗟

从远处正殿传来的不间断的诵经声与萦绕在周遭挥之不去的香烛味令夜里的皇城成了一个幻觉丛生之地。

一切都像被蒙上白绸的灯烛,原本的明亮与清晰都失了真。

我只有把手紧紧地握住师父,怕他随时会消失那样。

师父看着我,眼里的冰霜渐渐化了,眉间收拢出的阴影却一直在,手指动了动,最后反手握住了我的,轻声说了句。

“是,我知道。”略带些疲惫声音。

我心一疼,抬起眼再看师父,却看到他已转过脸去,遥遥望着偏殿的方向,面上渐渐现出一种决绝的神情来,牙关处线条坚硬,鼻翼微微收紧。

我惊住。

我只见过这表情一次,那是在北海大营里,师父带兵从被烧毁的村庄回营与王监军议事,也不知王监军说了什么,不多时师父便掀帐而出,我和大家都在帐外等着,抬头看到师父出来了,正要迎上去,一眼就看到师父的表情。

不要说是我,就连站在一边原本摩拳擦掌的骁骑队长们,都瞬间僵硬了一下,而那些立在帐外的王监军的锦衣侍卫们纷纷白了脸,显见得被吓到了。

后来便开战了,将军亲自领兵,跃马敌营千里驰骋,一路将耶律成文赶出苏哈尔山外去,举国上下顿时扬眉吐气。

但那是在战场上,这里是一国之都皇城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平。”师父开口。

徐平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带小玥进去,我到偏殿去见二皇子。”

徐平惊急:“将军!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急了:“师父,你不是在这里守灵吗?”

师父却不答我,转身前突地再次停住,目光落在围在我脖子上的毛领上。

我警醒过来,一只手抓着他不放,腾出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去解那扣子。

“是子锦硬要给我的,我说了不冷。”

太过慌张,连二皇子都忘了叫。

师父没说话,只是抬起双手,垂下眼来帮我解那扣子,皇家用的东西,那锁扣是一对金龙互咬在一起,说不出的精致复杂,我之前扯了半天都一动不动,师父解了一下也没能解开,我嘴里说着:“我自己来。”正要把手放上去,一低头却见师父手指用力,生生将那龙嘴掰了开来。

毛领落地,师父反手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最后说了句。

“进去吧。”

声音温和,又低头看着一直跪在一旁的林铁道:“走吧。”并拿食指点了点地上那团雪白的毛领:“把这个带上,交还二皇子。”

林铁的脸刹那间整个的黑了,黑夜里更像是一尊铁铸的人像。

徐平抢前一步跪下来,手按在那团雪白上:“将军,事态紧急,这东西先交景宁公主收着吧。”

我茫然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某种莫名的惶恐促使我开口:“师父,不要管它了,你不要走。”

师父看着我,眼中是一潭沉静的水,但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是坚硬且锋利的,这些日子以来总隐在眼底深处的那些抹也抹不去的疲倦尽数消失,如同一柄出鞘利剑,朗朗光华,令人不敢逼视。

但他对我说话时仍是温柔的,抬手轻轻将我的手指从腕上拉开。

“进去吧,不用怕,一切有师父在。”

说完便转身,就这样走了。

我低叫了一声,但手臂被徐平抓住,他又在我耳边沉声说了句:“小玥,不要去,你帮不上忙,平白让将军分心。”

我猛回头看徐平,他已推开门,一手将我拉了进去。

门内处处白绫飘舞,不知是否今日看了太多的白色,我竟觉得刺目,好一会儿眼前模糊,只觉什么都看不清。

身后传来关门落闩的声音,我惊了一下,脚下一动转过身去看,那门是殿中通向庭院的侧门,并不大,不知是用什么木质所制,繁复雕花仍抹不去其坚硬沉重的质感,门闩更是厚重,落下时声音极为沉闷。

关门的是一个身穿素服的内侍,见我看他也不说话,一低头退开去,徐平在我身边,一只手抓在我的手臂上,一直都没有放开。

我吸了口气,轻声道:“徐平,疼。”

徐平立刻放手,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我与徐平一同抬头。

来的是景宁公主与小秀,我多日未见景宁公主了,照面便是一愣。

景宁公主向来是风姿绰约步履款款的,现在一身素服,更显得弱柳迎风,但那煞白的显是受惊过度的一张脸再加上错乱的脚步,怎么都不能与之前步不摇群的皇家千金联系在一起。

连我都脱口而出:“怎么了?”

景宁公主并未答我,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只落在我身上的大氅上,扶在小秀腕子上的一只手五指收紧,几乎要掐进小秀手腕里去了。

“徐将军呢?他走了?”

徐平欠身:“将军去偏殿见二皇子了。”说话时一手背在身后,仍抓着那团雪白的毛领。

“他真的去见子锦了……”景宁喃喃。

“公主不必忧心过重,不如小歇一会儿。”徐平答了句,伸手示意小秀,指了指边上的椅子。

小秀浑身都在发抖,步子都有些错乱了,我看得难受,正想上去帮她一把,内堂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其声惨厉,混杂在隐约连绵的诵经声里,更觉惊魂。

我猛惊了一下,说了句:“是谁?”脚下已经本能地往那里走了过去。

徐平一把拉住我:“别去!”

又是一声惊叫,却是就在耳边,小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公主!公主!不好了!公主晕过去了。”

我上前两步低头去看。

“你要干什么?”小秀慌张地推了我一把,推得我一个趔趄,徐平抢步扶住我,不及张嘴,只怒视了小秀一眼,这样一来一回,可怜的景宁公主已经滑落到冰冷的地上去了。

“我会医术,让我看一下。”我对小秀解释了一句,蹲下来开始检查景宁的情况,所幸景宁脉象平衡,脸色虽差却并没有冷汗虚脱的异状,只是受惊过度而已。

“没有人吗?扶她去躺下吧,这样躺在地上会着凉的。”我站起来说了句。

刚说完内堂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就是之前那个在我身后关门的内侍,一身素服上溅满了鲜血,两手也是,血滴一路落在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听到他的尖叫:“不好了,皇上他……他……”

急促的敲打声从正门处传来。

“开门!哪个胆大的奴才闩了门?快把门打开!”

小秀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徐平慢慢挺直了身子,走到正门处,也不开门,沉声道:“守灵之夜何人在此喧哗。”

外头声音又起:“狗奴才!国舅爷要进去见皇上,快把门打开!”

国舅爷?朝中只有一个国舅爷,除了我所认识的王监军还有谁?那张横肉挤压眼鼻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即使只是回想,也让我后背一凉。

徐平还未回答,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金铁声,火把的亮光伴随着呼喝与叫声同时出现。

“大胆!虎威禁军怎可穿越偏殿进入灵堂,胆敢阻拦皇亲,找死!”

而后便是刀剑相交的声音与惨叫声。

“你,你们……我记得你!你是徐持的手下!竟敢杀国舅的人!”这句话也已惨叫声告终,之后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与王监军那变了调的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竟敢……造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皇上!皇上你快出来看看!”

徐平立在门内一动不动,手中却长刀出鞘,那满身鲜血的内侍已经惊恐到无法直立行走的地步,跌跪在地上,向我这里跪爬了几步,满是血的手指按在我的鞋面上。

“叫御医,快叫御医,皇上不行了……”

我僵直着后背蹲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完全靠一个医者的本能在行事,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脉门上。

这个人没事……他身上的血都不是他的。

内室中又传来一声惨叫,却是比之前微弱许多,听上去像是垂死的**。

徐平并没有回头,只沉声说了句:“小玥,到我这里来,站到我背后。”

但是那**声令我的胃止不住地痉挛,我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不……我得去看一下。”

“小玥!”徐平的声音紧了,但我在他回头的同时站起来,快步奔进了内室。

内室的门在刚才那个内侍奔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开着的,我几乎是冲进去的,只怕步子稍慢一些就没了勇气,再也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跨过那道门,我一眼便看见躺在地上的老人。

先帝病逝宫中,中元帝戴孝登基不过月余,我只在皇家狩猎那日遥遥见过他一面,只记得他身材肥硕,坐在众人拥簇之中的马车上,一身明黄,身体像是嵌在椅中的,行动也极尽迟缓,不过是左右转头看了看两位皇子都费时良久。

现在他就在我面前,白色孝服上全是血,口中还在不断呕出大量的鲜血与血块来,整个人都躺倒在血泊中。

吐出来的血块已经从之前的鲜红转为暗色,隐隐透出某种诡异的黑紫。

情况确实危急,我来不及检视便伸手往药囊里摸索,太师父离开前留给我五颗保命的药丸,之前师父遇险我一口气用去两颗,现在还有三颗剩着,先替这老人吊着命再说。

我跪在血泊里,正要将药丸放进老人的口中,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紧绷的神经猛跳了一下,几乎尖叫出来。

“谁!”

身后的男人将嘴唇靠近我的耳边说话:“嘘——别怕,是我。”

我回头,耳朵边缘擦过子锦的嘴唇,两只眼睛对上他的,在他的瞳仁上看到自己因惊恐而变得煞白的脸。

“这是救命的药,他中毒了,在吐血,子锦你快放开我。”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子锦又对我“嘘——”了一声,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半挟半扶地将我移到一边去:“父皇累了,不要打扰他。”

云旗与子锦一同来的,就立在他身后,这时伸手将我从他手中接过,也不说话,沉默地等着子锦开口。

我挣扎:“他快要死了,再不救就唔……”

一句话说到一半,我的嘴就被云旗捂住了,云旗的掌心干燥发烫,但全是血腥味,我被覆住了口鼻,只觉呼吸困难,几乎晕厥过去。

子锦已经在血泊的边缘跪下了,仍是素衣如雪,侧脸也是寒的,整个人像是冰雪砌出来的,美则美矣,却是陌生而遥远的,与我记忆中的那个时时含笑的男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父皇,儿臣来了。”

老人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慢慢摸索着放到子锦手上,子锦也不后退,只伸出手去让他握了,老人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浑浊而怪异的声音,场面触目惊心。

子锦低下头去,将耳朵凑近老人的嘴边,半晌抬起头来,低声道:“父皇放心,遗诏的事情已经办妥,左右丞相均在偏殿候着了,徐将军堂外守灵,您尽可安心。”

老人口中那模糊的声音益发大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血块,所有的血块已经变成紫黑色,老人的面色也是,竭力睁开的双眼开始翻白,呼吸时肺部发出扯风箱一般的恐怖声音。

他要死了,这个人就要死了!

还有,师父刚才是与子锦在一起的,子锦说徐将军堂外守灵,那刚才的动静……师父就在堂外?

我在云旗的掌握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再次挣扎起来。

老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子锦默默地跪在那里,我看着那老人颤抖的五只想要捉紧子锦的手却不能够,只在抖动间在他手背上印下根根血痕,我头一次目睹一个人死亡的过程,那些暗色的血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粘稠凝固,小内侍踩出的血的脚印清晰刺目,我被云旗拖开时留下的痕迹一直延续到我脚跟前,我垂下眼,看到自己的白色鞋面上那内侍留下的指印犹在,就连我所穿的白色的裙子上也处处沾着血。

恐惧让我想要放声尖叫,但云旗覆盖在我口鼻上的五指越来越紧,我渐渐呼吸困难,眼前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还有刺目的血红掺杂其间。

“云旗松手。”子锦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飘来的,云旗应声松手,我跌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珍贵的空气。

小门外传来敲击声:“二皇子,请让小玥出来,二皇子!将军……将军已经到了。”

是徐平的声音,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的,生死都不管了。

子锦站起身来,这样血流遍地的可怕场面,他居然仍旧是素衣如雪的,只有手背上被按出的那几道血痕狰狞刺目。

门外的敲打声仍在继续,子锦缓步向我走来,一脸平静地,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那至尊的尸体仍在眼前,飘舞的白绫与地上的血海令这阴暗的内室如同修罗场。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心中惊恐无比,情不自禁地手脚并用往后退却。

但室内窄小,我又能退到哪里去。

再有两步,子锦便走到我面前来了,且低下身子,用一只手将我扶了起来。

“真是小孩子,都在发抖了。”他这样说了一句,又拿另一只手来替我整了整已经从肩膀上半褪下来的大氅。

“我们出去吧,这儿冷,别着凉了,让佩秋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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