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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北海朱旄落,东归白露生

又让我如何记得那些琐碎事?我自小是师父带大的,小时候每到打雷下雨都要黏着师父,在他身边睡了无数个晚上,后来与师父一别八年,我也知道了男女有别,但幼时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即便刚上床的时候有些惊慌失措,很快也被担忧替代了。

还觉得这样正好,否则我又怎能放心,还不是夜里要摸过来再三确定师父的状况。

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过了一整夜,听音与诊脉交替忙碌,渐渐疑惑成了确定,最后全化作无法置信的愤怒,要不是因着环抱我的温暖,怨恨都要出来了。

早上师父睁开眼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怎地眼都红了,一夜没睡吗?熬得跟兔子一样。”

我记得师父一直是很警醒的,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那时在闫城,我对他用了安魂香之后他才深睡了一会儿,又在闻到药油之后迅速地醒了,且即刻拔剑,床前立的人若不是我,早已被他一剑割断了喉咙。

但昨晚他在我这样的翻来覆去之下都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若全是因为太师父的药,那太师父的药力也未免下得太狠了。

师父的身体里一定有其他药物残留着,令他失却原本敏捷的反应,又不是毒,多半是用来压制他的肺脉损伤的药物,用以维持身体表面的一切如常。

但肺症如治水,重疏不重堵,这样的药物只能更加伤及根本,如同滚水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越大的压迫带来越猛烈的反弹,一旦突破极限,唯有呕血而死。

天还没有亮透,我在清淡而稀薄的晨光里轻轻吸了口气,抱住师父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不让他再看到我的眼睛。

“师父,这几个月宫里的御医给你用药了吗?”

没有急着起床的必要,师父在或许是多年来第一次能够享受到的悠闲散漫的清晨里半靠在床上,耐心极好地听我说话,却一贯地不喜多言,只轻轻说了声。

“用了。”

我露出一点脸来,还是不想让师父看到我的眼睛,用额头对着他说话。

“为什么要让他们……你该和我一起回来的。”

“接连国丧,局势未稳,我离不开。”师父不待我说完便回答了我。

“我该求着太师父去京城的。”

“不用担心,我在师父身边多年,虽未专研医术,但也略通医理,知道轻重。”师父说到这里,又抽出手来将我抱到他身上去,见我不欲让他看到我的眼也不坚持,只把我的脑袋按在他肩上,手掌安抚地放在我头发上。

我怎能不担心?那一夜跪在尸体边的子锦的脸又回来了,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仍是令我恐惧得浑身发冷。

就算诏文上的内容是真的,就算弑父的真是大皇子,但子锦仍是那个将我的手从垂死老人身边拉开的人,他并没有让我救他的父亲,即使我也知道未必能够成功,但他连试都没有让我试。

从那一刻起,我永不能相信他。

“玥儿。”师父突然道:“你可想知道我与太师父所谈何事?”

我怔了一下,不知不觉抬起头来。

师父却移开目光,“徐家向来单传,我父母均以过身,至于你……”

“我是师父从山里带回来的。”

师父终于看住我的眼睛,微笑道:“是,那时你坐在一个竹篓里,穿着件白色的衫子,看到我就不哭了,还来捉我的手指,眼睛湿湿的就笑起来了。”

我小时候常缠着师父问他第一次见我时的情形,他也从不瞒我,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了,但每次都觉得幸运。

没有父母算什么?我有师父。

“师父,你和太师父就是我家人。”

“是。”师父轻声:“父亲说过,镇守国门乃千万人所需,稍有懈怠退却,则敌国长驱直入,百姓饱受锋镝之苦,白骨露野十室九空,要我谨记在心。”

我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这些年来,无论走到何处我都想着白灵山,想着你还在等我,也常梦见你,就是小时候那样,总是抱着膝盖坐在上山的那条小路上,夜了都不回去。”

我心里跳了跳,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

师父笑了,又拿手指来抹我的脸,一个动作做得多了就成了习惯那样。

“我说有时间了就回来看你,是我食言了。”

“不不,你到闫城来看我了。”我立刻道,还在心里补充,数百里疾驰,幸好是乌云踏雪,换了别的马就跑死了。

“我下山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师父看着我,目光忽远。

“我已经长大了。”

“是。”他点头:“一年一年,我都对自己说,我所做的是千万人所需,但我从来都没有问过我自己,我需要的是什么?那日你从山崖上跌了下去,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也会害怕,我怕再也找不回你,再没有一个人是一心一意只等着我的了。你在白灵山上的时候,我从未担心过,总想着回去就能看到你,你在我身边了,我却担心得夜里都要去看你一眼,怕你突然不见了。”

我转过脸去,把嘴唇贴在师父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四唇分开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师父,你想我等你,我就一直等着你,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不在你身边,只要你想着我,我永远都会在的。”

“可我想你在我身边。”师父的双手加了力道,将我稍稍举了起来,举一只没有分量的小猫那样,让我可以两眼与他对视。

“玥儿,你我虽有师徒之名,却从无师徒之实,我已得了太师父的应允,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叫我师父了。”

我大惊失色,脸色都变了。

“师……为什么!”

师父凝神看着我,长久地,像是要把我从眼里看进身体里去,而我则在惊惶不安中听到他的回答。

“自然是因为,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不会没有法子的,一定有办法医好。”

“这个不对,这本书是不全的,太师父,你为什么要藏半本书,还有半本呢?”

“伤寒肺症论?太师父你不要捣乱,师父又不是伤寒,你塞给我这本书干什么?”

我将太师父房中所有医术都翻了出来,地上凌乱不堪,每走一步都会踩在翻开的书页上,太师父进来数次,从一开始的哇哇乱叫到后来的捧着地上的书心疼,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扑上来抢我手里的书。

“别翻了,你这丫头,这些年白跟着我学医了,徐持不过是伤了肺,又不是要死了,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我倒吸一口冷气,连着“呸”了三声,假装镇定都做不到了,跳起来瞪太师父。

太师父又捧胸口了:“你瞪我你瞪我。”

我“……”

太师父动动脚,怎么都踩在书上,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索性把我拉出去说话,一直把我拉到离屋子老远的地方才开始痛快地跺脚,还拿手来戳我的脑袋。

“你这没脑子的小丫头。”

我不服气:“有人要害师父。”

“你怎么知道不是徐持自愿的?”

“自愿用会伤及根本的药物?肺症如水,重疏不重堵……”

太师父打断我:“你以为皇宫是白灵山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皇帝小子才坐上龙椅,徐持要是不在,没人托着他的江山,京里岂不是要接连办丧事。”

我慢慢白了脸。

“要留要走,徐持心里自然有他的打算,那皇帝小子坐稳了龙椅就是天下太平,一个月换三个皇帝已经死了快半城的人了吧?再换下去,老百姓还活不活?”

“可师父……”

“不就是伤了肺吗?他都回来了,没缺胳膊没缺腿的。”

我再次倒吸一口冷气,又不好对太师父怎样,气得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听太师父在身后道。

“他能回来还不够你高兴的?他们老徐家都是认死理的,最厉害就是以死报国,徐持总算是跟着我长大的,还知道留着条命,他爹更别提了,到现在还埋在玉门关外头,骨灰都没有回来。”

我站住脚步,垂下眼:“师父的父亲是战死沙场……”

太师父哼了一声:“谁跟你说的?”

我一愣,回过头去看着太师父,重复一句:“师父说的。”

“他骗你呢。”太师父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瓜子和我孝敬他的甘草糖来吃,一副不打算再理我的样子。

我忽然恐慌起来,好像自己正立在一件绝对不能触碰的东西面前,明知该掉头跑开,身体却不听使唤。

没人说话,我与太师父之间只剩下潺潺的溪水声与磕瓜子的声音。

而后便是我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我在太师父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太师父,师父为什么要骗我?”

太师父想一想:“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不后悔?”

我“……”

“也好,这事你应该知道,免得以后徐持犯傻,你也好及早拉住他。”

我屏住呼吸,等着太师父说下去。

“那年西域诸国进犯边陲,徐持他爹率军驻守玉门关,双方僵持不下,就有人从京城绑了徐持他娘,阵前推出来要他老子带兵投降。”

我背后一阵冷,牙齿都抖了:“后来呢?”

“你真想知道?”太师父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不知怎地,溪边的风突然冷了,我牙关打颤,但仍是点头。

“后来他爹就在阵前把抓来的敌将砍了头,还把尸体挂在城墙上,绝了敌国的念想,又在他们下手折磨徐持他娘之前一箭射死了她。”

我叫了一声,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仿佛那个被一箭穿喉的人是我。

“还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

我想摇头,但浑身都已经僵了,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

“之后玉门关大捷,世人都传他爹战死沙场。你以为他真是战死的?他便是在大捷之后的战场上自己了断,跟着他娘去的,死前修书一封用鹰递给我,要我替他看顾他的儿子。”

我腿一软,要不是被太师父拉住,就要坐到地上去了。

“战场是不是很可怕?”太师父说完了才来问这一句。

我许久之后才能透出口气来,煞白了脸摇头:“京城里比战场上更可怕,为什么有敌军能到京城里绑走将军夫人?这又不是在边疆。”

太师父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指一僵,我也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了,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这样脱口而出。

“我……我去找师父。”我匆忙地立起身来。

“去吧去吧。”太师父又恢复正常了,对我挥手,挥完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你怎么还叫他师父?徐持没跟你说要你改口吗?”

我刚跑出两步,听到这句话脚下就乱了,差点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脸烫得都不敢回头,话都不好意思说了,只知道拔腿继续跑。

等我找到师父,又过了半个时辰。

白灵山层峦叠嶂,峰谷复杂,虽然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但每次有意躲起来,都要让师父找上老半天,没想到现在轮到我找师父了,一样云深不知处,跑得我扶膝盖。

家里自然没有人,屋后也不见师父的踪影,刚才我才从溪边回返,除了这几处,师父还会去哪里?

我越找越着急,最后都想扯着嗓子喊起来了,头顶传来声响,我一抬头,就看到鹰儿落在我近前的树上,侧着头看我。

我惊喜,跑过去讲话:“看到师父没?带我去找他。”

我跟着鹰儿跑了一路,终于看到师父的身影,他立在山崖之上,穿着简单的袍子,宽袖舞风,随时都会凌风而去那样。

我忽觉惊恐,不及思考便跑过去从后头一把抱住他。

“师父,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回过头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叫我什么?”

我要过得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在气喘与慌乱中慢慢涨红了脸,声音低小,头都抬不起了。

“佩秋,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微扬眉,把手放在我发根下揉了揉:“跑很久吗?都出汗了,回去吧。”又伸手来拉我。

我被师父拉住,只觉得自己手腕都软了,转身时往山下看了一眼,却见极遥远处一片明黄,旌旗摇曳缓缓而来,日光反射中仿佛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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