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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议事仿佛是无休止地进行着,深秋时节,东暖阁中已经燃起取暖用的火盆,小桌上摆满了时令细点,门口亦立了大内侍卫,还有两名宫女不时进来添茶添水,伺候得万分小心。

金质熏笼内不间歇地飘出温润月桂香来,阁中椅榻上软垫厚暖,我却一直坐立不安,背后慢慢出了一层薄汗,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口,恨不能望穿宫中的层层屋墙,直望见师父所在之处才好。

再过了些时候,门外又传来声音,像是来了许多人。

我与徐平对看了一眼,眼里都是猜测,却听门外有太监尖声。

“景宁公主到。”

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卫与宫女便齐齐行了跪礼,膝盖落地的声音与“公主千岁”一同传进暖阁里来。

我一愣,还来不及反应,暖阁门已被打开了,之前那小宫女扶着景宁走进来,我抬头,正与景宁打了个照面。

景宁仍是那个当之无愧的美人儿,秋水为神玉为骨什么的,像是专用来描述她这样无懈可击的容貌的,只是许久未见,她却是益发娇弱了,一路都要人搀扶着过来,颇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景宁公主到。”围着公主进来的太监见我不动,又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我这才回神,徐平已经单膝落地,道了声:“公主千岁。”我正要下跪,手上一凉,竟是被景宁扶了一把,耳边莺声低回:“不必了。”

公主手指冰凉,冻得我一哆嗦。

“坐吧,我与你说会儿话。”公主在暖榻上坐定,开口便要我坐下,又转过头看其他人:“你们都出去。”

宫女太监们应声而退,徐平却一动不动,那太监便瞪眼了:“徐骠骑,这边请。”

徐平根本不理睬他,只对着景宁:“公主见谅,徐平奉侯爷命不离夫人左右。”

我清楚地看到景宁脸色一变,面色苍白唇色浅淡,真是我见犹怜。

要吸了一口气她才能再次开口,带着些苦笑地。

“徐骠骑可是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末将……”

我忍不住了,开口道:“徐平,你先出去吧,我没事的。”

徐平无奈,终是退出去了,关门时还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不放心。

暖阁中只剩下我与景宁,我轻声。

“公主想与我说些什么?”想想又忍不住,再看了一下她的面色,问:“公主近来可好?”

子锦登基,王氏尽灭,景宁是新皇唯一的亲姐,在宫中该是地位超然,享尽富贵才是,怎么弄得如此气虚体弱的样子,半点不像金枝玉叶养在宫中的,倒像是日日都在受折磨。

她并不答我,只问:“小玥,武威侯入山休养数月,身子可好些了?”

我心说宫内如此消息灵通,那些御医没有将师父的近况报给你听吗?嘴上却答:“师……侯爷伤重,公主是知道的。”

景宁嘴唇一抖,再开口便微微低了头,雪白的脖颈带着一个不堪重负的弧度:“我知道,那日子锦回宫的时候龙袍上全是他呕出来的血,我就知道他是不大好了,毕竟灵堂那日……那日……”

景宁说到这里,声音便打了颤,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十指收拢,将手下凤袍捏得死紧。

我听她提起那一夜,心脏便像是被人用手握住那样,要不是明白师父已经没有大碍了,忍不住又要怨恨起来。

但看景宁的模样,该是自那一日后便心结难解,又无人可诉,郁郁多日是以身体虚弱。

景宁虽然与子锦是一母所生的,到底不如他,亲眼目睹父亲身死,兄弟相残还能气定神闲地坐江山,我每想到子锦一身素服,凤眼生威地踏在血流成河的白玉阶上的样子,就是忍不住的哆嗦。

暖阁内一时沉默,过得许久我才又听到景宁的声音。

“我听小玉说,你已经与武威侯已经成婚了。”

我只答:“是。”

景宁一震,大概没想到我会答得如此干脆,再看我眼神便黯了一些。

“我以为你们只是师徒。”

“我自小便与佩秋在山上一同长大,彼此有情,下山以后师徒相称,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而已。”我顺理成章地说着这些话,一点迟疑都没有。

“可他的身子……”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即是他的妻子,从此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便是了。”

“住口!”景宁尖叫。

我愣住,抬头见她已经激动得立起身来,一根青葱玉指指向我的面门,指尖发抖。

我“……”

公主,我知道你爱我师父爱得死去活来,可他心里真的没有你,强扭的瓜不甜的。

我张张嘴,真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惜不敢,只好婉转。

“佩秋伤重……公主是知道的,他也不想拖累公主。”

“我知道。”那声尖叫像是耗尽了景宁剩下的所有体力,她放下手,颓然坐下:“我也知道他心里并没有我。”

暖阁中仍旧香烟缭绕,暖香熏得微尘沉浮,雕金镶玉一切似真似幻。

景宁的声音也像是从天外飘来的,总觉得听不真切,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呓语那样问我。

“你可去过和元府?”

我点头,回想了一下:“那里很美。”

“我与子锦在和元府长大,王太子妃工馋善妒,王家又势力滔天,父皇……父皇能做的并不多,小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你早已知道了吧?”

我沉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景宁倒也不恼,说起来,她与子锦这对姐弟真是没什么皇族架子,颐指气使都需潜移默化,不用别人谈论也看得出来,他们自小过得日子并不怎么好。

“母亲因着生下子锦得了太子侧妃的册封,对他自是看重,我们小时候,向来都是片刻不让他离开眼前的。那时我跟着徐将军夫人学刺绣,常去将军府打扰,还认识了徐持,现在想来,他对我也只是平常客气,是我从未有过玩伴,所以他与我一起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都觉得如珠如宝的好。”

公主说到这里,眼望远方,仿佛又回到将军府那株松树下秋千上,满眼追忆流连。

我听她说得可怜,胸口翻腾的酸味也就冒不出来了,只好继续沉默。

“回府便一遍遍地说给子锦听,子锦那时还小,很是羡慕,母亲看他看得那样紧,我这个做姐姐的,时常觉得弟弟可怜。”

我努力想象子锦可怜的样子,却是毫无结果。

景宁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声音变得微有些怪异:“父皇死了,大皇子逃去辽邦,谁想到最后是子锦做了皇帝。”

我听她说起先皇,血淋淋的那一幕便再次浮上来,灵堂内血流遍地,老人发出频死的**,子锦抓开我的手,平静地对我说:“父皇累了。”

我垂下眼,不自觉地双手交握——子锦并没有让我救人,并没有让我救他的父亲。

“我知道死了许多人,可如果不是子锦做了皇帝,现在这世上便没有我们姐弟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愿说。

她顿一顿,声音软弱:“我也知道,若没有徐持,也不会有这个结果。”

我心中一痛,想起当日情景,仍像是被针刺了一样。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他的妻子,他若对我无意,我也并不想与你抢夺一个男人。”

话说到这里,我再不回应就说不过去了,正想着是否要跪一跪表示谢恩,但景宁突然转过脸来抓住我的手,眼角晶莹,竟像是要流泪了:“我只是……想救他。”

我心里突然结了冻,开口声音都变了。

“公主,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救他。”公主看住我,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

我长长吸气,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佩秋他……确实伤得很重,皇上也要御医们用心诊治了,多谢公主关心。”

“不,不能让御医再诊治了。”景宁仍旧抓着我的手,说话时手指用了全力,攥得我骨节生疼。

我后颈生寒,虽然心里是明白的,但仍是低声问她:“为什么?”

公主的脸逼近我,声音发着抖,吐出来的气扑在我的脸上,像是不这样靠近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听到子锦与御医……我听到……”景宁抖得这么厉害,声音都是断续的:“御医说不能用那些药,我听到他说时日不足以全清狩猎那日所中的毒素,药毒相交,两相压制纵有一时起色,必伤根本,终有一日药石罔顾……”

纵使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情,但此时听景宁用发着抖的声音说出来,仍旧让我心痛如绞。

“那皇上说了什么?”我白着一张脸问她,呼吸压抑。

“子锦他,子锦他……”景宁声音干涩:“子锦一字未答,次日那御医便进了侯府。”

我咬牙:“公主对我说这样的话,是要我阻止御医再次医治侯爷?”

“不,这是宫里,没用的。”景宁摇头:“子锦才登基,他需要徐持,但他也害怕,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害怕……他只想把徐持留下来。”

我不答,觉得公主太不了解皇帝,又模糊觉得有一处要紧关联说不通,但再要去想,脑子里却是千丝万缕团作乱麻,怎么都想不出究竟是哪一处。

“他只是怕徐持会离开他,我想了许久,若徐持与我……”

只是怕师父离开他……

我心中冷晒一声,景宁真是傻,子锦是从血海里走出来的,比谁都知道军权的要紧,先前他与大皇子夺位,王家在朝中势力独大,御林军全由他们掌控,除了常年远战边疆神威军外,子锦无人可靠。之后先皇猝死,师父苦守乾清宫,一夜血战将王家人连根拔起,这才有了子锦的江山坐定,这一切,没有军队如何能做到?

他当然怕师父离开他,带着他仍不能掌握的军权,然后若有万一,则得军权者可令天下,而他只能在龙椅上做一个没有实权的虚空皇帝。

子锦说过,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景宁所说的证实了我之前最不堪的那个猜想,在子锦心中只有死才能成就永远的忠臣,就像在辽营中为他拼死挡箭的那几个随身侍卫。

我听到自己冷的声音:“若佩秋与皇上成了一家人,皇上便会放心了,是不是?”

景宁看住我,眼里落下泪来,真是梨花带雨。

“我知徐持与你有情,但只有我能保他平安,请你……”

“公主。”我打断她,抽回自己的手:“公主苦心我都明白了,只是我不明白,冰雪聪明如公主,既然已经听到终有一日药石罔顾这句话,还能与我说出这番话来,难不成公主是想替皇上看着侯爷药石罔顾?”

景宁猛然张目,门外突然传来响动,像是又有人奔走来报,暖阁原先只垂着厚帘,景宁入内后却要人紧闭重门,是以那声音只是隐约,如何都听不清。

我与景宁都立了起来,东暖阁大门再次打开,那个叫做小玉的宫女就等在门外,看到景宁便一脸着急的模样,嘴皮子乱动,又拿眼来看我,就是不说出来。

景宁所带的太监跪着报:“公主千岁,皇上着人来过了,请公主即刻回返长乐宫。”

景宁脸上一白,也不问缘由,低声道:“那就回宫吧。”

我看着小玉扶着她远去,只觉景宁整个人的分量都在她身上,风一吹就能倒下那样。

之前报信的太监仍在,我看着景宁消失后再回过头来问他:“议事还没结束?侯爷还在乾清宫吗?”

那太监是从乾清宫过来的,架子又是不同,见我问话也不直接答,只吊起眼来斜看我:“这位是侯爷的谁啊?”

我还未说话,徐平已经挡在我面前冷声:“大胆,这是我家侯爷夫人。”

那太监尖着嗓子怪笑一声:“侯爷夫人?哪位侯爷啊?这倒是有趣了,宫里谁不知道今日武威侯下榻长乐宫,这会儿人都睡下了吧?”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景宁风摆款摇的背影仍在眼前,其余亭台宫廊却只剩下模糊一片。

徐平已经铁青了脸,一把揪住那太监的衣领将他拎到眼前:“你说什么!”

徐平是武将,手上力大,那太监被他拎得双脚离地,眼看就要翻白眼,原本立在东暖阁外的两名宫女虽不敢出声,但脸上全露出惊骇之色,哆嗦着不敢上前。

“徐平,放下他。”我一把拉住徐平的手臂,然后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身子一僵。

是子锦,身后是一整队锦衣侍卫,就立在不远处望着我们,见我望见他,也不说话,只对我点了点头,眼下那颗小痣也仿佛动了一下。

门边的两个宫女已经跪在地上叫皇上了,徐平松开手,那太监落在地上,捂着脖子向皇帝跪爬了两步,声音里带着哭腔。

“皇上,奴婢……”

子锦并不看他,只说了句:“竟敢在宫内冲撞武威侯家人,还不拖下去。”

那太监立刻惨叫起来:“皇上饶命,奴婢冤枉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惨叫声渐渐远去,那两个宫女已经抖得四肢都趴在地上了,子锦走到我面前来,温和地:“可是受惊了?”

我咬住唇看着他,终于在这九五至尊面前跪下了。

子锦一手扶住我,跪在我身边的徐平就是一动,我到了这时候居然不觉得怕了,咬着牙回答:“没有,皇上,我想见侯爷。”

子锦点头:“我知道,你跟朕来。”说着就来牵我的手。

我手指一缩,他这一下就牵得空了,我眼角看到徐平的脸都青了,幸好子锦未再出手,只转过身,示意我跟上。

子锦带着我慢慢走在宫内回廊上,他不说话,便没人敢开腔,沉默中只听到身后那队侍卫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徐平,一直都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可知道长乐宫?”子锦突然开口。

我吸了口气,答他:“长乐宫是景宁公主的居所。”

子锦点头:“很好,你头次去,我让景宁好好招待你一下。”

“我只想见师父。”

子锦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又拿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还叫他师父吗?”

他这动作做得突然,本能快过一切,我还未及思考,手便挥了过去,啪一下将他的手打开。

声音清脆,在回廊里传出去老远,我心里一惊,只怕身后那群侍卫立刻便会扑上来将我拖下去,就像之前对那个太监所做的一样。

但身后一片死静,我猛回头,却见回廊中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与皇帝两个人,不要说那队侍卫,连徐平都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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