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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马车驶离皇城,慢慢向着侯府方向前进。我一路沉默,只在上车后先把脉为师父检查了一番,确定他之前的反应全是因为服了太师父的药,而不是在宫中又被暗算过了。

师父尝试握住我的手,但我把完脉之后便把手收了回来,转过身去坐到车厢角落里,就连眼睛都闭上了。

但耳朵是闭不起来的,我听到师父叫我:“玥儿……”声音极低,带着许多的歉疚。

师父一生光明磊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声音中流露出歉疚之意,这声音让我一直疼着的心紧缩起来。

头发上传来轻触,是师父将手按在我的发上,然后那手指又落到我的脸上,在我脸上慢慢摩挲,说不出的珍惜怜爱。

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我都知道,面对这样的我,他也是很难过的。

我眼眶一热,泪水就滑出来了,顺着脸颊落到师父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烫了一下,手指一退,而后又整个人都靠过来,将我抱进怀里,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对不起。”

师父在对我道歉,他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更知道他的决定有多令我绝望。

师父是大将军大英雄,马踏边疆,血战护国,是天下人的仰仗,可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心爱的人平安健康,只想他能在我身边。

师父感觉到我的僵硬,手臂慢慢用了力气,仍旧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我倔强地咬着嘴唇,死死闭住眼睛,任泪水长流,一个字都不说。

师父便沉默了,却也不放开手,就这样抱着我,把我按在他的胸口上,马车走在平稳路面上,车轮辘辘声仿佛永无止尽,间歇遇到路面不平弹格,那些些微的震动也全都被温暖胸膛阻挡在外。

待到马车驶入侯府,徐平在外头报:“侯爷,到了。”

我如一尊没有生气的像那样被师父带下车,徐管家已经带着人在门口伸颈等候多时了,看到我们从车上下来,立刻迎上来,边说话边擦着额头上的汗。

“侯爷,适才兵马司的人来了,说是要等侯爷回来商议军情,现在还在前厅等着。”

我已经往前走了两步,闻言就是一僵,脖子有千斤重,想回头却只是凝固在那里,根本无法动弹。

过了片刻耳后才传来师父的声音,却不是对我说的。

“知道了,走吧。”

随之而来的便是离我而去的脚步声,就连徐平都没有留下,只在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矛盾与不忍。

我一个人立在原地,不是不能动,只是不知道能去哪里,过一会儿凤哥跑了过来,还拉着厨娘大婶。

厨娘大婶人胖,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停住脚步后一把搂住我,热乎乎的手用力在我脸上摸了两把。

“怎么一个人站在风里,厨房里熬了汤呢,快去喝一碗暖暖身子。”

我被那两个字惊醒过来,眼睛对上厨娘的脸,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厨娘见我看她,脸上就露出高兴的表情来,对着凤哥说:“跟徐平说没事了,我陪着小玥呢,噢不是,我陪着夫人呢。”

凤哥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脸上全是担忧。

我渐渐从死一样的混沌中醒过来,对着凤哥脸上的表情,嘴张了张,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说完觉得不够,还勉强自己对他笑了一下。

凤哥到底是个孩子,对着我的笑容便放心了。

“那我去跟徐平说。”

等凤哥跑远了,我才吐出一口气来,厨娘大婶还在旁边催我去喝汤,我摆摆手:“不用了大婶,我不饿,我想先回房去整理些东西。”

厨娘大婶不放心,跟着我一直到房前才肯走,嘴里还念叨:“那你等会儿,我去把汤端过来。”

说着才走了。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我独自走进屋里,候府中屋舍都是极大的,家具也简单,少了师父,到处都透出一股子清冷气来。

我打开衣箱,将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折叠整齐,又把药箱也搬了出来,也不打开看,就放在脚边。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我正在折最后一件衣服,门被推开,用了力道的,发出“砰”的一声。

我没有回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玥儿,你在做什么。”

我不答,只仔细地将衣袖上的皱痕抚平叠好,光滑的缎子如水一样凉,栩栩如生彩蝶就在我的指缝间,翩然欲飞。

“玥儿!”师父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不让我的动作再继续。

我抬起头,正看到他的眼睛。

那日我跌下山崖,他也是这样看着我,不言不语,目光凝止,脸上一片空白。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害怕。

师父十几岁便上了战场,拜将封侯,统帅万军,他在,天下人便知道他们有他,可这么大的一个天下,他却只有我而已。

不过是一点私心……

我翻过手掌,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合住他的手。

“师父,我不走的。”

“……”

“你叫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

“我只是将衣物都整理好,若你要赶赴雁门关,我也与你一同去。”

“……”

“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师父终于有了反应,吐出一口气来,却仍是不说话,只握紧我的手,吻了我。

这一吻温柔持重,带着些许歉疚,却更是长久,我闭上眼再睁开,竟有岁月悠悠的感觉。

我已经想好了,再不在师父面前流泪,但四唇分开的时候,仍是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湿了。

还是师父拿手指来抹,习惯成自然的动作。

我懊恼自己控制不住眼泪,索性用手捂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师父,我知道你已有了决定,但我有件事,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你说,我听着。”师父没再松开手,抱我坐在椅上,动作自然而然。

这样的亲密与温柔。

但我知道,我要说的话,是绝不可能不伤到他的。

还没有开口,我就已经为自己爱的人难过起来。

我咽了咽口水,缓解喉咙的剧痛,但说出来的句子仍旧是断续的。

“师父……那日在狩猎场设陷阱的人,不是大皇子。”

“景宁对我说,她求子锦赐婚,是想保你平安。”

“……”师父欲言,我却加快速度。

“她听到子锦与御医的对话,御医说不能为你用那些药,说时日不足以全清狩猎那日所中的毒素,药毒相交,两相压制纵有一时起色,必伤根本,终有一日药石罔顾。”

“玥儿。”师父开口。

我并不让他:“那夜子锦到府中,与师父在房内说了些什么?他要你站在他这边,与他一同对抗王家和大皇子是不是?他知道你是不会拒绝他的,因为他之前对你的种种,都让王家把你视作眼中钉,他们恨你防你怕你,所以设计了那么阴毒的陷阱来害你。”

“玥儿。”

我抢断师父的话:“那支弩箭上所淬的毒是我解的,御医只知道师父被暗箭射伤,就算他们知道你中毒,又怎会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

我说到这里,已是双目尽红,抓住两边扶手的手指根根用力,指甲刮擦过坚硬木头,发出轻微的声响。师父眉头微蹙,伸手过来握住我,不让我继续用力下去。

“玥儿,不要说了。”

“师父,我们都错了,不是王家,不是大皇子,是……”

“玥儿!”

我的话没能再继续下去,师父双目一肃,巨大的压力将我笼罩期间,我双唇颤抖,只觉呼吸不畅,原本的句子就这样断了。

师父与我面对着面,目中肃色消退,脸上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来:“不要再说了。”

我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乱光频闪,许久之后才说得出话来:“师父,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已知道了。”

师父闭了闭目,伸手抱住我,一只手按在我后脑上,让我趴在他胸前,不要我再看到他的脸。

“玥儿,你听我说,这世上不是人人做事,都可以随心所欲的。”

我挣了一下,想要抬起头来,但被师父的手掌按着,根本无法动弹。

只能听他慢慢地说下去。

“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迫我,或许有的人不明白,又因为这不明白,做出些事来,他们亦觉得是不得已的,只是因为害怕。”

我听到这一句,心中哗然一声,双目顿时泪如泉涌,将师父心口处衣襟打湿一片。

“我不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人也会害怕?”

师父一直不放开手,声音就在我耳边:“一个人心中最紧要的东西,就是他最怕的,没有的时候怕得不到,得到了又怕留不住,就像瞎子的光明,聋人的听觉。”

我接下去:“还有这万里江山……”

师父身子一动,低下头来用唇阻止我的声音,我与他吻在一起,因为一切说透之后的疲惫,心中生出抵死的缠绵来,唇齿纠缠,只是不愿分开。

吻到呼吸不能顺畅,意识就有些模糊,朦胧间被师父抱起来,到了床上也不愿放开手,好像一放开,他就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渐渐身体就热起来,衣衫被解开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点凉意也是我想要的,又伸出手指去解师父的腰带,结子是早上我亲手打下的,解开的时候却颇费了一点功夫。

还是师父自己动了手,最**着我的双手,把解开的腰带缠在我的腕子上。

轻微的束缚感让我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声音也模糊起来。

“师父,你在绑我……”

“绑住你,你便不能走了。”师父的回答混在又沉又急的呼吸里,更像是一声模糊的**。

我双手被这样缠着无法动弹,身体深处传来的感觉便更加强烈,全身皮肤起了一层细微的战栗,眼角都湿润了,腰不自觉挺起,艰难呼吸中仍旧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一切太过强烈的时候,忍不住紧闭着眼在枕上左右辗转。

师父伸手扶住我的后脑,让我的脸面对着他,情动的时候也不闭眼,咫尺间紧紧看着我,眼中如有云起云灭,却总含着一双我的影。

我在那紧迫不离的目光中失了神,滚烫热流冲破胸口,逼得我叫出声音来。

“佩秋,佩秋。”

师父在这连绵的叫声中俯下身来,胸口贴着我的胸口,脸颊紧靠我的脸颊,潮热而汗湿的皮肤一旦相贴就好像会融成一体,我在他急促的喘息与颤抖中重复。

“我不走的,我与你在一起,无论去哪里,我都与你在一起。”

师父翻了个身,张开手抱住我,把我的脸放在他的心口上,说话时胸膛传来些微的震动。

“我知道。”

我说完这句话,也就再没一点力气了,只拿汗湿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胸口。

我被师父这样抱着,只觉得一切满足,又疲累至极,朦胧间就要睡过去,耳边却传来师父低低的说话声。

“豫州兵马司请调援军赶赴雁门关,豫州兵马将军沈拓的父亲是当年镇守山海关的沈老将军,与我父亲有同袍之谊,我与他自小相交,对他颇为了解。”

师父突然说起军国大事,我只当他心中一直放不下那些,也不敢插嘴,只是又蹭了蹭他。

师父胸膛轻轻一震,像是笑了,手臂收了收,将我抱紧一点:“怎么跟猫儿似的,莫睡,听我说完。”

我像来听话,这时也努力张了张眼睛,应了声:“嗯。”

“沈拓性情沉稳,又熟习兵法,很是个将才,我拟用他统帅左右二翼,另用陈庆为阵前先锋,陈庆行事利落,也懂得因势变通,过去多次奇袭敌营,可惜韩云……原该是他们两个同为先锋才是。”

我听到陈庆的名字已有些难过起来,再听师父提到韩云,顿时鼻梁一酸。

我在军营里的时候,除了徐平之外,就是韩云对我最是亲善,我仍记得那夜韩云跪在将军府里,对师父说不愿留在京城,宁愿回去驻守边关时的样子,他说他宁愿把血留在战场上。没想到到最后,他的血却是流在了父子兄弟相食相残的皇宫里。

师父像是知道我的感觉,手臂紧了紧,无声地安慰了我一下。

“此次若能擒获耶律成文与大皇子,外则大伤辽国元气,内则尽除皇族隐患,子锦正值青年,有沈拓陈庆镇守边关,即使没有我,以他之能,二十年的太平盛世,总是无碍的。”

我茫然地听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又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结巴着。

“师,师父,你是说,等雁门关胜了,你就会和我,和我一起……”

“我已与他说过,这一次,便是我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玥儿,你可愿与我一起去?”

我点头,只觉得自己整张脸上都能绽出欢喜的光来,又因为说的是根本心意,开口简单畅快。

“当然,师父,我愿意与你在一起,不论生死,不论去哪里。”

师父微笑,我兴奋得直喘气,眼前只看到他眉目如墨,唇若朱砂,一时心动神摇,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凑过去就吻在他唇上,力道没有控制好,唇角撞在他的牙齿上,忍不住吸气。

吸着气又被师父将舌头卷了去,腰被握紧了,那掌心里的温度令人无法忽视的滚烫,我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但是……

我心中全是尖叫声。

师父,天都没黑呢,我们在房里这样,再这样,又这样,反复这样……明天我会没脸走出去见府里其他人呐……

醒来的时候,天仍未大亮。

我身子一动,枕了一夜的胳膊就紧了一下,师父眼睫微动,声音模糊,问我:“去哪里?”

我对他的反应噎了一下,立刻低声解释:“我去厨房,看一下早上的粥。”

说完心里默默自责,觉得自己昨天出宫后耍的那顿脾气实在不应该。

师父少年时将我捡回去,手把手的养大,自是疼爱,太师父也一样,表面上爱说我几句,其实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有什么事就先做出一副护短的模样,所以我自小养成了习惯,每次发起脾气都先是山河决堤的一顿哭,然后赌气离家出走,虽然跑来跑去都是在白灵山上,但也让他们一顿好找,后来长大了,也知道这举动任性,心里发誓再也不做了,行动上坚决执行。师父大概是好不容易对我放下心来,没想到昨天又看到我闷不做声地在房里收拾东西,一副离家出走不告而别的样子。

我该一开始便与他说清楚,但那时候心里仍旧难过着,一直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才后悔。

这世上最不该让他担心难过的人就是我,我却一犯再犯,真是没用透顶。

“厨娘大婶分不清楚粥里该放哪些药材。”我一边解释一边从师父怀里爬起来。

师父半睡半醒地,一只手拢在我的腰上:“什么药材?”

我就脸红了,两只手努力,把他的手拿开,跳下床去穿衣服,结结巴巴地:“就是补……补身子的药材。”

等走到门口,又保证那样说了句:“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心里舍不得,又回过头去看他,师父像是又睡过去了,半侧着身子,乌黑睫毛安静地伏在脸上,一只手搁在身前,明明是空的,却仍是怀抱着什么的姿势。

我心软得,只想走回去钻进他怀里,幸好脑子里还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憋着气推开门走出去才好一点。

我一路走一路懊恼,想这样下去如何了得?以后岂不是一步都离不开师父?

因为翻来覆去地这样想着,一条长廊都快走完我才觉得有些异样,左顾右盼之间,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奇怪着——怎么今天早晨,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时间确实是早,侯府也一如往常的大而空旷,淡薄的晨雾漂浮在深深长廊与廊外的小桥流水间,府中常住人口板着手指头都能够数清楚,所以大多数时候走来走去都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偶尔小童们有急事来找,都要跑得气喘吁吁。

只是……这样静到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早晨,还是太奇怪了。

没有远远传来的晨间洒扫声,没有隔着数间屋数道墙的小树凤哥他们的嬉笑声,也没有徐管家走过时常响起的叫这个叫那个的声音,甚至连徐平都不见踪影。

厨房已经快到了,我在走廊的尽头停下脚步。

徐平是每日都在师父门外守着的,为什么刚才我出门的时候,连他都没有看到?

“小玥……夫人。”

有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抬头,看到厨房窗里晃动的人影,天未大亮,厨房里还点着灯,加上炉膛灶火,窗纸里透出黄蒙蒙的光来。

那声音,不是厨娘大婶还有谁?

原来不是没人,我心一松,脚下一动便走了过去。

或许是太早了,大家还没起床呢,至于徐平,昨晚我叫得嗓子都哑了,任谁在门外都会想赶紧避开的吧?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性,整张脸腾的红了,走进厨房的时候恨不能把整张脸都捂起来。

“厨娘大婶,我来了。”我踏进厨房的门。

偌大的厨房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灶上热气腾腾的蒸笼与粥煲,炉膛里火光明亮,整个厨房都是暖洋洋的。

“大婶?”我奇怪,厨房连着柴房与储藏室,我正想走过去找她,却听见哧哧的沸腾声,滚烫的白粥顶开粥煲盖子,眼看就要从煲里溢出来。

我心里一急,赶紧跑过去揭开盖子,盖子滚烫,我放下后又甩手指又摸耳朵,被烫得直吸气。

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来不及回头就说:“大婶你去哪儿了?粥都沸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只把手伸过来,手中拿着一块白色的布,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潮湿的布上一股刺鼻气味,我待挣扎,却已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等我醒来的时候,睁眼就是一片漆黑。

只觉得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就连嘴巴都被皮绳勒住,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我反复睁了几次眼,却仍是一丝光都看不到——惊慌中只觉得自己是瞎了。

心里拼命念着要冷静,冷静下来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深深呼吸,想让自己能够镇定。

渐渐感觉到自己是躺在柔软的被褥之中的,因为是被仰面半卷着,想移动身体都不行。

只能确定自己是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也没有一点光线。

这样的感觉,竟像是在一个密闭的棺材里。

我大惊,难道我已经死了?

转念又觉得不可能,自己明明还在呼吸,被绑了太久的手足感觉麻木,但仍是能够感觉到血液流动的。

我冷静下来,开始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身下传来连绵不绝的轻微震动,像是在一辆平稳前进的大车上。侧耳静听,外面传来的声音极其模糊,根本无法分辨。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是谁把我从侯府里带出来的?又是怎样把我带出来的?师父一定在找我,若他找不到我,若他找不到我……

我想到这里,脑海中就只剩下我最后看到他的那一眼,他在未亮的晨光里侧身睡着,明明怀里是空的,却仍是怀抱着什么的姿势。

即使是这样的境况中,我都心疼起来。

我怕他找不到我,怕他担心,难过,更怕他又因为我,陷入某个阴谋与陷阱里。

身下的震动突然间停了,原本隐约模糊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世界一片死静,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在死一样的黑暗中,满心悚然。

头顶“咯”一声响,随之有光射入,照在我的眼睛上,并不明亮,但仍刺激得我立刻闭上眼睛。

熟悉的声音响起:“睁开眼吧,小玥,我知道你醒了。”

我猛地睁眼,无法置信地瞪视着那张面孔。

“要喝水吗?会不会渴?”他这样说着,伸手过来将勒在我嘴上的皮绳解开了。

我张了张嘴,劫后余生的感觉冲上来,要不是手脚还被绑着,差点就要向他扑过去:“季先生,你来救我?师父呢?”

季先生穿着件厚厚的袍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衣领,脸上仍是带着微笑的,却并没有解开我手脚绳子的意思,只是一手把我扶起,另一手拿着一个装水的皮囊过来,示意我就着喝两口。

冷风从破损的窗户外一阵阵地吹进来,刺骨的寒。

四周悄无人声,我低下头,看到自己坐在一具开着盖的乌木棺材里,棺盖斜搁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季先生身后是荒废的神像,残破的幔幡一直垂落到地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里冷,要不要添一件衣服,我给你预备了皮袍。”

季先生这样说着,真的起身,从包里取了件皮袍给我披在身上。

我眼中的喜悦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动与惊恐,再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连温度都没有了。

“季先生,原来是你。”

季先生并不答我,只低头往面前的火堆里添了根树枝。

我身上披着皮袍,却觉得自己好像是沉在冰水里。

破口大骂也是没用的,更何况我也不会,我咬住上下牙,阻止它们发出互相碰击的声音。

“我们在哪里?”

“长门关外,我们已经出关了。”

我听过长门关这个地名,长门关地处幽州与并州的交界处,距雁门关并不太远,若是出关……那就是辽人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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