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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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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光掀开车帘,陈恽信先跳下车,为老师撑起伞,三人一起上了渡头。

闵墟容看了一下白浪翻飞的水势略微犹豫了一番,常年足不出户的他并不会游水,是个正宗的旱鸭子,这几年游走于八郡也未曾在沛水时节渡过水,自然会有些畏惧。陈恽信对水跟他的老师是半斤八两,看着翻滚的白浪也忍不住直忐忑。

然而这河却不能不渡。

文少光让二人在岸上稍后,自己率先跃上船,先行查看过整艘船,确定并无问题才折返回去与船家商量。

摆渡的船家说来算是半只脚在江湖,虽然不会名门正派的功夫,却有眼力劲儿,打眼看见个练家子,开口都不敢太黑,也会绝了雁过拔毛的意思。

二人一番商讨,的确有些小贵,好在船的确不错。

他正打算给钱出发,却被闵墟容拦住。

“水势有些大,要不缓两天?万一……”闵墟容道。

“这位客官怕是头一遭来泊水。”船家当即不乐意了,“我这可是方圆十里的渡头最稳的船了,没听见刚才那两小兄弟都夸我的船吗?”

船家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滔滔不绝地道:“葬河那边雨还没下几天,这几天水都还不算大,若今天不渡,再过几天这水肯定只会涨得更高,到时候就更渡不过去了。”

船家靠水吃饭,每天巴不得多渡一回,若是翻了船,那就没了吃饭的家伙,自然不会诳人。方才那黑衣的年轻人也的确没有诳文少光,这艘船在这大雨与大浪之中也鲜少摇晃,贵也贵得很有道理。

“先生?”文少光拿不准闵墟容的意思。

“罢了,上船吧。”闵墟容不是扭捏之人,当即压下自己心底的那点忐忑,率先上了船,陈恽信紧随其后。

上船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觉得有点晕,虽然没到吐出来的地步,到底撑没多久就先后进舱里休息去了。

文少光付完钱后留在船头与撑船的船家聊了几句闲话,拐弯抹角的打听了泊水近年来的涨落规律与百姓耳中周边的战局如何,这才进了船舱。

民间的渡船都简陋,再大的船舱里都是空的,至多丢着几条席子。

闵墟容和陈恽信竟然就着撑开的一条席子,靠着舱壁打起盹来。文少光进船舱的时候,陈恽信迷糊着半梦半醒,闵墟容却是警醒地睁开了眼。

闵墟容的确不会武,警醒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们的人在何处?”闵墟容陡然问道。

文少光怔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所指的是逻桐州兵。

“我让他们先行一步做‘普通百姓’到龙泉各城,等我们来了再集结成整。”

听他说完闵墟容好似陡然放下心来,再度靠回舱壁。

文少光大多时候并不像个执着胜负的张扬武人,凡事都冷静善思,不止张弛有度,还极为细心。闵墟容简单的一问便让他多出了一份心思,仔细琢磨了一遍此前的布局是否有疏漏。

睡得迷糊之人,最怕这种对话一来回而后陡然沉默的情形,就好像听说书陡然没了下文一般,陈恽信自然就彻底醒了过来。

他礼貌的问过闵墟容后,便取了干粮递给沉默的老师和文少光。

三人略垫了垫肚子,这才各自依着舱壁闭目养神。

文少光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睁眼就看见陈恽信正贴着烛光看一卷巴掌大的书,近得几乎燎到了自己的头发,带着一股子少年人不知疲惫的敏而好学。

陈恽信见文少光望过来,便竖起手指在嘴上无声的“嘘”了一下。文少光顺着他的视线拧头过,看见闵墟容还靠仔船舱正睡着。

闵墟容睡得极浅,偶尔皱眉,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陈恽信连翻书都极缓,纸张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文少光见状自然又无声的靠了回去,没有再动弹。

闵墟容极瘦,最近数年消瘦得更快了,那张苍白的脸上唯一的颜色似乎只有眼睑上那几根青色的经络。

文少光看着闵墟容面上难掩忧虑,陈恽信好似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忙摆了摆手,又点了点头,之后才对文少光苦笑了一下。

无论推演还是兵诡之道,都是极其耗费心神的东西。古往今来天纵奇才的谋士军师,无不是短寿就是熬到油尽灯枯而死。他们顷其一生或许能留下一、两段轶闻,更多却只得一声嗟叹。可即便是如此,乱世之时很多读书人还是会选择投身此道:有的是因为陈恽信这般仰慕师长;有的想为大世略尽绵薄之力;有的则想谈笑间指挥千军万马、决胜于千里之外,功成名就……可真正投身此道后,却总是忧多于荣,终日皱眉而眠。

船舱缝隙里渗进来的风和水滴还带着春季特有的寒意,陈恽信无声给他的老师盖了个披风,又坐回去继续看手中的书,甚至看出了一点笑意。

文少光疑惑的偏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发现是一本龙泉风土杂记。

文少光:“……”

太平天下治国齐家只要精于一样便可,乱世两军阵前的奇谋却是需要对各州郡都知之甚详。那些传闻中聪慧过人的大小将帅,哪个不出是初阵就反被聪明所误,落得个兵败的下场。而古月一族能舍弃古族系之根,以广纳门徒的方式延续至今,并非没有缘由的。

文少光一言不发的看着那师徒二人,一个在睡梦中都皱眉思索,另一个则专注于一片他从未踏足过的郡土的只字片语,难免让人想会心一笑。

四年的谋划让一切都变成了水到渠成,布局已久的“桩子”即将尘埃落定,等到他们横渡过泊水抵达龙泉,就能牵动八郡全局……再三思量都毫无破绽的眼下,的确是能对一本风土杂记会心一笑的时候。

只可惜,文少光自信万无一失,却忘了天不遂人愿。

高悬的天,一把掀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闵先生!小陈先生!”

漏夜之时,文少光陡然惊呼。

渡船在大浪中本就摇晃不定,而在文少光惊呼后闵陈二人才发现船身几乎斜得横卧下来。

“水、大水……!”

船家难以置信的看着绝无可能在早春时节出现的、比夜色更暗的大浪突然从上游翻滚而来,尚且来不及震惊完,就被咆哮的大浪,连人带船一起被吞进了江底,他拼命挣扎着再浮出头来,却已被卷道数十丈,连船的残骸都寻不到。

巨浪像打碎琉璃盏一般,将渡船吞入水底,舱内四面八方的缝隙迅速扩大,灌进大量的江水。

水瞬间没至文少光等人的腰际,幸而他有惊人的五感,听到船家那一声惊呼后已经跃起,在上下颠倒的船舱中如履平地般蹿到闵墟容师徒二人面前,一手拎起闵墟容,另一只手抓着陈恽信,再度奋力一蹬舱壁,直蹿到了舱门口,飞起一脚带着内力直接踹向了舱门。

此时船已经全覆灭在水下,文少光那一脚就像踹在巨大的山峦上一样,一条腿直接就使不上力了。

“闭气。”

在水蔓延过他们头顶之前,文少光只来得及喊出了这句,当即反手一扯背上的无名枪,布包都来不及拆,反手直接飞快地望那门上刺了十多下。

水下犹如出现了一条翻腾的巨龙,一击捣毁了舱门。

船外的大水疯狂的席卷入内,直接打得文少光差点一口气没闭住,好在他方才麻了的脚已经恢复知觉,忙在水中用力,带着闵陈二人向上浮去。

本就残破的渡船自然不堪重负,彻底的分崩离析,瞬间形成了无数的漩涡,如同无数山岳般拽住文少光,不断沉浮。

任何呼喊与动作都被大浪轻而易举的吞没,让人只能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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