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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

无论我如何抗拒,上京还是到了。

我们是在夜里入的城,耶律成文身为北院枢密使,排场自是不同,迎接的人一直在城门口守着,一路被拥簇着进了宫。

至于我,却是被带进一间空置的屋舍里,自有人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季先生入宫后便与我分开,再不见踪影,我独自坐在屋里,有人送饭进来,我仍在想季先生所说的那些话,慢慢地也吃下去一下。

来收碗筷的人走后室内便再无一点声音,我上床去躺着,却毫无睡意,但数日来的颠簸与劳累耗尽了我最后的体力,身体渐渐跟不上思想,迷迷糊糊的,眼皮也落了下来。

半梦半醒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隐约的可怕**,我一惊而起,那声音就在门外,并不是个噩梦。

夜深如斯,陌生敌国,门外的**声令我后颈到脊背都浮起细微的战栗感。

出了什么事?门外不是有许多守卫?即使有人受伤也一定会出手救助,难道……难道是来救我的人?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门边,门竟然没有锁上,被我一把推开。

一低头,就看到倒在地上的伤者。

守卫们都在,个个刀剑出鞘地立在旁边。

我不顾他们会否出手,蹲下身先将地上那人翻过来,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汉人的脸,双目紧闭,满脸蒙着黑气。

我本能地搭住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已经翻开他的眼皮开始查看,他身上滚烫,面色发黑,舌苔却泛出白色,呼吸微弱艰难,脉如游丝。

这症状是我曾经历过的,军队赶赴北海时,王监军被黑蛇咬中,看似热症却为寒毒,之后在西郊狩猎场,射中师父的弩箭上淬了同种蛇毒,但毒性猛烈许多,而这一次……

我心里一惊,手下已经动作起来,仔细去寻找他的伤口,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被蛇咬伤的痕迹,只在手臂上有个小小的创口,像是被小刀划出来的,创面已经发黑了。

我想摸金针,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了,最后只好用手指摁压那创口挤出些血,幸好那伤口仍新,我将血滴按在舌尖,顿时眼前一黑,忙不迭地吐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仍是同一种蛇毒,但毒性一次比一次猛烈,到了这一次,几乎是见血封喉。

地上的男人已经开始死前的痉挛,我叫起来:“这是蛇毒,他被毒蛇咬了!”

黑暗中有人缓缓走过来,正是耶律成文。

他在我面前立定,将我从垂死的人身边拉起,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

“很好,你果然知道这种毒。”

我被重新关进房里,那个人像一条狗一样被拖走了,我连尝试解救他的机会都没有,虽然我知道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但仍旧在接下来的整个夜里难受至极。

我自小学医,医者治病救人,再没有比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可能有救的人死在我面前更折磨的事情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耶律成文要放一个中了蛇毒的人到我门前,又不让我救他。我记得他曾说过掳我来这里是要我救人的,既然如此,那个人呢?

那人若中了同样的蛇毒,定不是一日两日了,以我适才看到的情况,宫中若没有深谙毒性能够迅速配置出解毒药的医者,等不到我来他早已死了。

再毒的毒蛇,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巨大而猛烈的毒性变化,但它们又却是是同一属性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高手用毒饲蛇,不断增进它们的毒性,最后培育出无人可解的剧毒来。

这毒出现在北海边境的行军途中,出现在只有皇家进出的京城城郊狩猎场中,现在又出现在辽国都城的皇宫里,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我脑中一团乱麻,又无法不想,就这样睁着眼睛,天也就亮了。

耶律成文去而复返,亲自将我从屋里带了出去。

日已高悬,辽宫雄伟宏大,一路行走,身侧壁上布满篇篇彩画,耶律成文像是有些心事,沉默地当先走了许久,我被数人押着,辽人士兵身材高大,我被他们夹在当中就像是一只小鸡似的,走得很是辛苦。

走到殿前的高宽台阶上的时候,走在我左右的那两人已经忍不住了,伸手就要来抓我,想将我直接拎上去。

我看出他们的意图,立刻侧身一让,半只脚已经踩上下一级台阶了,差点滚下去。

耶律成文回头一把抓住我,脸色一怒,余下人立刻被吓得面如土色,低了头声音都不敢出,只有我,被他抓在手里还尖叫。

“放开我!”

他立刻捂住我的嘴:“不要叫,这是在宫里。”

耶律成文膀阔腰圆孔武有力,这样一巴掌捂上来,用的力道虽不大,也让我面上涨红,呼吸艰难,他低头看到,叹口气又道:“父王病重,近来更是暴躁,你这样的脾气到他面前,万一……我岂不是白白将你带到这里。”

父王病重……

我慢慢瞪直了眼,眼里出现惊疑之色。

他看懂了,放开手道:“是,父王中毒久病不愈,我带你来,是想你出手医治他。”

我随耶律成文上了台阶,还未进入宫殿便听见一声可怕的惨叫从里头传出来,叫声凄惨至极,令人毛骨悚然,若不是在阳光之下,我还以为到了炼狱大牢。

宫门口立着的守卫却毫无反应,耶律成文停下脚步,左右两侧的内侍齐齐向他行礼,他点点头,用辽语问了两句,又转过头来对我道:“夷离毕院的人在里面,我们稍等一会儿。”

“夷离毕院?”我重复着完全陌生的词汇。

“刑狱司。”耶律成文面色凝重:“父王在宫中中毒,下毒之主谋尚未找到,这些日子,宫里的内侍均被严刑逼供。”

正说着,一个满身是血气息全无的男人就被面朝下拖了出来,浑身被虐打得血肉模糊,零碎的布片挂在身上,双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来。

我看得胃中纠结,正想闭目,肩膀一沉,却是被耶律成文抓住,将我转向宫殿正门。

“进去吧。”

我被他抓住,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转眼便被带入殿内。

再走几步,便看到了辽国现任大王——世宗皇帝。

辽国侵扰边疆已久,世宗帝壮年时常率兵亲征掳掠汉地,饱受战火之苦的边疆百姓口口相传,直把他说成一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恶鬼模样,夜里孩子哭闹都拿他来吓唬——再哭?再哭辽大王就从窗子里进来把你抓走了!

没想到今日亲眼见到他,却是个面目枯槁的干瘦老人,躺在层层皮毛之中,一张脸上全是黑气,任谁都可以看出他是撑不了多久了。

耶律成文走到床边去,说了句什么,我不通辽话,但这样听着,也知道他在叫父王。

我被迫跪在地上,眼中看着这对父子,心里能够想到的却只有血流满地的灵堂,皇帝白蜡一样满是死气的脸,还有子锦冰冷的手指,将我的手从快死的人身上拿开,对我说“父皇累了,让他休息吧。”

——皇家无父子,宫内无兄弟。

这些皇族的虚情假意,我早就看够了。

世宗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微微点头,原先坐在龙榻边的一个一身锦袍的妇人却已站起身来,把手放在耶律成文的胳膊上说话。

耶律成文转过头去,把手按在那妇人的手上,低声叫她。

这样亲密,诚然是母慈子孝的画面。

龙榻前还有满地凝结的血浆,内侍趴在地上默不作声地迅速擦抹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满地的虐杀痕迹前母慈子孝,胃中又翻腾起来。

世宗帝目光落在我身上,抬起一跟枯瘦的手指,声音嘶哑,说的居然是汉话:“就是她?”

耶律成文点头,与母亲分开,走回来将我从地上拉过去。

“就是她。”

世宗帝在位二十三年,期间多次对中原用兵,侵扰边关,世宗帝精通兵法,颇善骑射,多次率兵亲征,不知令多少边关将士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未能还乡。

但师父也对我说过,世宗帝性暴戾,好酒色,晚年更是任用奸佞,大兴封赏降杀,朝政不修,虽有四子耶律成文为北院枢密使后军力大增,但辽国内部仍有岌岌可危的迹象。

世宗帝年老益发暴虐,不但时时处死宫人奴仆,就连朝中文武官员都多有无故降罪,如此为帝,自然树敌众多,是以两周前世宗帝在侧妃住处被蛇咬伤中毒之后,虽酷刑折磨包括侧妃在内的一干人等,到最后都没有查出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

蛇毒猛烈,见血封喉,宫中虽有珍奇药材与御医,但全力抢救之下也只是暂时保住了皇帝的性命而已,朝堂本就颇不安稳,旁系亲族蠢蠢欲动,举国之军力又正在边关开战,若是世宗帝突然身故,后果不堪设想,是以中毒一事极其秘密,就连朝臣们都被封锁了消息。

但世宗帝眼看着一日拖不过一日,仅有几个明白事态的皇亲与近臣不免心急如焚,其中尤以皇后为最。想那世宗帝性好女色,嫔妃过百,世子无数,却一直都没有正式立过储君,耶律成文是她所出,虽是最有期望的王子,却在这种时候身在边关战场。

是以原本在雁门关的耶律成文很快便收到皇后的一封密信,信中将世宗帝的情况详细说了,要他即刻赶回上京。

耶律成文接到密信之后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并没有即刻启程,而是先将左右将军调上阵前,又令季先生将我从京城掳至关外,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才带着我回到上京。

之后我便被困在上京皇宫的药室内,四壁从地到天排满了药橱,抽屉成千上万,几乎所有医书上报的出名字的药材都能够找到。

辽宫内的太医从那条被捕获的毒蛇身上取了毒液,耶律成文每日都来,带一个被下了毒的俘虏,但这毒已经变异至几乎无解的地步,莫说我被掳来时什么医书药材都没有带,就算是什么都带上了,也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人。

每天看着人命在我面前消逝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折磨令我痛苦得心脏抽搐。

耶律成文每日都在药室里待一段时间。

“我知道你曾医好类似的病人。”

我不语。

“若你需要什么药材,尽可以对他们说,他们会尽快送来。”

“……”

“只要你能解我父王身上的蛇毒,我自会……”

“你真的要我救他?”我突然冷冷开口。

他看着我,脸色一变。

“他死了,你不就可以做皇帝了?”

“住口!”他猛地站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只手又扬了起来,但在空中狠狠握了两下,最后还是没有往我身上打下,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一声巨响,桌上瓶罐翻倒草药落地,就连外头的守卫都被惊动了,敲着门叫了一声。

耶律成文再没说话,只转身推开门走了,脚步重得可怕。

我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坐倒在地上,双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呜咽地叫了声:“师父。”

再过几日,耶律成文才再次出现,说话时一脸焦躁,我默默不语,想他这样的脸色,莫不是世宗帝已经撑不下去死了。

中毒的俘虏再次死在我面前,我铁青着脸,交握双手坐在那里,耶律成文与我说了许久的话,怎样都听不到我的回答,最后终于怒了,一手掀翻了我面前的桌案,指着我吼道。

“这毒你定是能解的,你这样拖延是想找死吗?”

我抬起头看他,目光冰冷。

他怒极:“好,好,就算你想死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告诉你,你若治不好我父王,我便把你拖到阵前去,一刀刀割下你的肉来,让徐持也知道欲救不得的滋味。”

我听到师父的名字,五脏六腑都是一震,心跳得耳中若有鼓捶,眼前乍黑还白,但脸上仍是冷的,只是一字不吐。

耶律成文怒极而去,我默默地坐在药室里,耶律成文说要把我拖到阵前去,这样说,这次带兵出征雁门关的必定是师父。看耶律成文的脸色,说不定大军已经收复雁门关,而他却只能守在这死气沉沉的上京皇宫里等着世宗帝的死期,以免皇位旁落他手。

我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还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耶律成文脸上的表情以坚定自己的信心。

至于师父,我不是不想他,而是不敢想。在意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有点入了魔障,下意识地想要避免一切给他带来危险的可能性,我不敢多想他,悲惨的往事折磨着我,处在我现在的境况,就算只是想,也怕会给他招来不祥的预兆。

到了傍晚,季先生来了。

我自觉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却仍是那样白衣素雅飘飘若仙的样子。

他开口,很是直接地:“四王子说你不愿配制解药。”

“……”

“你一向心善,定不忍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这一次是真的没办法了吧?”

我心里一绞,却仍是背对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徐持带兵驰援,雁门关已经被夺回去了,大皇子也死了,徐持还在阵前斩了辽国的左右将军。”

我后背一直,心中却哗然一声松动。

师父带兵夺回了雁门关,我们已经胜了,耶律成文也不能用我到阵前去威胁他了。

至于我……只要师父没事,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激动稍稍过去我才能思考,心中忽的一惊,不禁脱口:“右将军也死了?”

“不是我父亲,两国连绵交锋,我父亲多年前就战死了。”季先生声音平静,我却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季先生的声音在背后继续:“雁门关之后,徐持继续往北进军,连破数关,现在大军已经往上京来了。”

我惊震,肩上一沉,却是季先生将一只手放了上来,且立到我身侧,在我耳边说话。

“你看,他们果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但皇后已经开口了,要在明日用你试毒,若你再研制不出解药救你自己和皇帝,无论佩秋再如何势如破竹,他能见到的都只有你的尸体了。”

药屉上的黄铜把手如同镜面,我在那小小的弯曲弧面上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那是一张失了所有生气的面孔,太久没见了阳光的植物那样,只有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还燃着一簇火。

当年的事情我不曾亲历,但那些惨痛从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除,只要是听过,便烙在我的身体里。

有些结果是能够预料的,只是无法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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