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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

我被自己下的药弄得浑身高热,正有些糊里糊涂的时候,看到他哭就叹气了,还要挤出力气来安慰他。

“没事的凤哥,我没事。”

凤哥抓头发了:“你看看你的脸,你身上,这些是什么?刚才你去王监军那里了?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

凤哥的聒噪让我想掩住耳朵,但又没有力气,想想挣扎着说了句:“这是我自己弄的,很快就好了,你别说话,让我睡一会儿。”

凤哥充耳不闻,还在那里抓头发,眼泪飙出来了:“天哪,将军看到会怎么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只好再努力了一下,开口道:“凤哥,给我倒杯水,我想喝水。”

凤哥得了明确的指令要求,这才回过神来,答应一声后转身往外跑,跑到一半又回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有什么事啊,我马上回来。”

我叹口气,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上所有的肿块都在发疼。

我想给自己敷点药,但手指沉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最后还是决定算了。疼就疼一会儿吧,反正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退下去,敷药得做多少个动作?现在我一动都不想动。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傍晚在河边被我下了麻醉粉的那位公子哥,然后苦笑起来。

——人果然是有报应的。

门被推开了,有人几步走到床边,然后有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翻身:“凤哥……师父!”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但到了耳里却只有微弱的一点。

门没关,将军身上的银甲在透入的月光下带着很淡的光,我还未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他已经俯下身来,在我肩膀上的手移到我的脸上,呼吸沉重。

屋里没有点灯,我在仅有的一点月光里看到师父的脸,那上面突然涌现的怒意与杀气令我呼吸停顿。

将军有雷霆之怒,纵百万雄师亦噤若寒蝉,何况是我?

师父的眼睛与我相对,然后我的眼睛被他的手掌盖住了,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不知怎么比平时哑了许多。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我已经被吓傻了,眼睛被遮住也不知道要挣开,师父一问立刻就答了,因为害怕,声音都打了结。

“没,没事,我被王监军找去了,他不让我走,我没对他用药,这是我自己弄的,不对,是他要对我……”

我被遮住了眼,心里着急慌忙,一片黑暗中说话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眼睛上的手掌被移开了,我还来不及睁开眼就被抱住了,是师父,两只手将我从床上托起来搂进怀里,发烫的皮肤与冰凉的铁甲相贴,舒服得让我想大声叹气。

我想要伸手回抱师父,但手指抬起就觉得师父的身体僵硬,每一处都紧绷到极点,我一惊,转头想说话,却看到师父贴着我的脸的颈侧筋脉暴出,血管突突的跳。

就算没有读过医书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人怒极的反应,我刚刚松下来一点的心又猛地被吊到高处,结巴都忘记了:“师父,我没事的,我有药,明早就好了。”

师父许久才回答我,只一个简单的字:“好。”然后慢慢放开我,抬起头来,在我床边站直了身子。

我敏感地察觉到师父要走,立刻就想抓住他,但师父已经转过身去,我又浑身无力控制不好动作,这一下半个身子都从床里扑了出去,最后只抓到师父的一角披风。

将军迅速回头将我接住,我被小心地放回床上。

“师父,你要去哪里?”

师父顿了顿,答我:“我让凤哥进来照顾你。”

“他已经害怕了,以后都不敢再来找我,师父,你不用去,不用理他。”我情急之下连王监军这三字都忘了提,季先生对我所说的那番话就在耳边,他说师父对我越是在意,我便越成了他人的把柄,我不要那样。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手指还揪着师父的披风,死也不放手。

师父脚步动了动,我见状吸了口气,改用哀兵政策:“不要叫凤哥,师父你别走,替我敷药好不好?我疼,浑身疼。”

将军听到这里便弯了腰,握住我陷在他披风中的手,说话时好像叹了口气。

“好,我不走,药在哪里?我替你敷。”

凤哥进来了两次,送来热水和干净的毛巾,两次都看着我不停的吸鼻涕,听得我肠子打结。

每次凤哥出去,屋外便传来一阵说话声,其中尤以韩云的大嗓门最好辨认,我还听见徐平的声音,问凤哥是不是王监军的人把我送回来的?声音很吓人,与平时迥然有异,害我都不敢想象他说话时是什么样的脸色。

后来还是师父走出去,下令让他们散了才安静下来,回来时师父带上门,又将桌上的灯烛点了起来。

我自觉地将手伸出来,师父将瓷瓶里的药倒在掌心里,然后慢慢地替我擦在手上与脸上,师父长的手指抹过那些肿块,清凉的感觉弥漫开来,抹到我的脸的时候,他手指上的薄茧轻轻擦过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被安抚到的猫咪一样在他手下不自觉地蹭了两下。

师父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抹药的动作,我听到深深的呼吸从头顶传来,然后是师父克制的声音。

“疼吗?”

我睁开眼,看到师父的脸,虽然表情冷静,但脸色苍白。

我忽地有些担心起来,仔细看着他说话:“不疼了,师父你没事吗?他们说辽兵来打草……”

我说得这么没头没尾,师父居然也听明白了,答我:“我带人到那里时辽人已经走了,村子受损严重,需要救助的人很多,所以耽搁了回营的时间。”

师父语速并不快,缓缓道来,却比平日多说了许多。

我想到大门处守卫所说的话,心里很有些可怜那些村民。

“村子是被烧了吗?有人受伤吗?”

“有。”

“谁?谁受伤了?”我有些紧张,忍不住抓住师父的手,想再看清他一些。

“不是我们的人,是村民。”师父将我的手按下去。

“如果我在就好了。”我松了口气,仍有些懊恼。

这次师父没有很快答我,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半晌才开了口。

“那里危险。”

我摸摸脸,不敢接话,怕一开口师父就会再补一句——看你这样子,在这里也不安全,还是得送回去。

“不要碰,才抹好药。”师父再次抓住我的手:“还有哪里疼?”

“没有了,只有手上和脸上沾到了药粉,其他地方都没有,现在敷了药,手上和脸上也不疼了,师父别担心,明天早上就消肿了。”

师父点头,过一会儿又伸出手,碰了碰我的头发:“那睡吧。”

我嗫嚅了一会儿,想说又不敢说,手指勾着师父的衣角,还是师父了解我,半晌之后又开了口:“睡吧,我陪着你。”

师父声音温和,我小时候偶尔生病,他也是这样陪着我,一整夜都不走开,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赖着他不放,小孩子偶尔还要得寸进尺,非要他抱着,直到我睡着为止。

只是为什么师父的脸这样苍白,他为我抹药的时候手指稳定,与我说话声音温和,甚至还比平日说得更多一些,就是脸上没有血色,显得眉毛与眼睛比平时更黑,让我有些害怕。

“还不睡?”

“睡了睡了。”我答应着,立刻闭上眼睛,但一下又睁了开来,并且往床的里面让了让。

“师父,你不累吗?不要坐着了,上床来躺着吧。”

话一出口,屋里就沉默了。

这沉默很是持续了一会儿,在我还以为永远都等不到师父回答的时候,他却站起来熄灭了灯烛,然后就在我面前卸了甲。

屋里只剩黑暗,我只听到铁甲碰擦的金属声响,等我的双目适应黑暗,渐渐能够看到一个大致轮廓的时候,师父已经坐上了床。

床并不小,但师父一坐上来我就觉得所有的地方都满了,满得让我怎么都让不开,我也没想过要让开,师父张开一边手臂,接住已经滚向他的我,待我躺好之后才开口,声音里很有些无奈。

“看看你,到现在还像个孩子。”

将军铁甲下是简单的武士服,布料普通,与王监军所穿的绫罗绸缎根本无法相比,但对我来说却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且带着我唯一熟悉的男人的气味。

这么多年了,师父身上的味道仍与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那是白灵山上葱茏草木的味道,还有竹篱笆围起的那两件简单屋舍,永远缭绕着晒在阳光下的药草的香气,只是再仔细闻,就能闻到些陌生的味道与它们交织在一起,是我说不清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属于战场的味道,因为多年征战,硝烟溶在了血里,怎么都抹不掉。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我把一只手放在师父的胸膛上,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并且在那一刹那对自己身上每一个肿块都满怀感激之情。

我以为这样,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就知道,将军决定的事情,根本不会以他人的意志力为转移。

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师父已经走了,凤哥听到声音从外头奔进来,看着我满脸吃惊。

“真的好了?你太厉害了,昨天你一脸肿块把我给吓得,我还以为你要不行了呢。”

我“呸呸”两声:“童言无忌,将军呢?”

凤哥见我好了,整个人都重见阳光了,笑着答我:“将军去晨间操练了。”

我一愣:“什么时候?”

“卯时啊。”凤哥看看日头:“不知道今天将军会不会带兵去营外操练,如果那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记得昨晚睡下时子时都过了,卯时操练,那师父岂不是两个时辰都没有休息到?

“为什么这么早就操练啊?”

凤哥拿斜眼看我了:“军营里一向如此,怎地早了?”

我“……”

凤哥见我说不出话来,就露出个得意的表情来,摇晃着脑袋指着我:“将军让你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回去躺着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小锅菜吗?”

“病号饭。”凤歌瞪我一眼,纠正我。

我拢起袖子沉思,过一会儿才抬头:“我想吃白灵菇焖饭。”

凤哥抓了抓头发,伤脑筋了:“嘴真刁,这地方哪里去给你找白灵菇啊。”

凤哥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转身行动,走出几步又回头重复了一遍:“将军要你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啊。”

我立在屋前对他挥手帕,笑眯眯地。

“好,快去快回。”

我目送凤哥离开,一回头却看到徐平在不远处,正向我走过来。

我对他招手:“徐平。”

徐平加快步子,走到我面前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脸色不是太好看。

“你没事了?”

“恩。”我点头,对他翘起嘴角。

“下次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徐平半点和颜悦色都没有,板着脸对我说话。

我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太师父养过的那只老母鸡,带着一群鸡仔,日头下面追来追去,不让任何一只离开它的视线。

“我没有乱跑,是王监军把所有军医都找去我才……”

“王监军?”徐平冷笑一声:“他不会有胆子再来找你了。”

我肩膀往后挺了一下,很高兴地:“是啊,我把他吓住了。”

徐平根本没看我:“将军把他带走了。”

“什么?”我怔住,脱口问了一句。

徐平还未回答,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请问……小玥?”

我与徐平同时转头,然后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竟然会看到李小御医出现在我的屋前。

徐平反应则比我快了许多,只一步便跨到李小御医的面前。

“干什么?”

我站在徐平背后,不知道他摆出什么样的臭脸,只看到李小御医的脸白了。

“我,我听说他得了疫症,所以带了点药……”李小御医可能是被徐平吓到了,说话都有些结巴,我再把头从徐平背后探出去一点,看到他身上背着的药箱,果然是带着药来的。

我吃惊之余感动起来,见徐平没有让开的意思,索性从他背后钻了出来,走到李小御医身边说话。

“多谢你,不过我已经没事了。徐平,你干吗臭着一张脸?走开走开,我们军医要说话了。”我这么说着,还两手将徐平往后推了几步:“人家都去操练了,你怎么不去?”

徐平被我推得退了几步,再看看李小御医实在没什么威胁性,最后才闷声道:“我就在附近巡视,有事叫我。”

待他走到远处李小御医才说出话来,开口时狠狠咳嗽了两声,以壮声势那样。

“父亲说的没错,军营里果然都是莽夫,个个凶神恶煞的。”

“怎么会?徐平平时不这样,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为徐平说话。

“就连将军都……”

“我师父怎么了!”我立刻翻脸了,瞪着他说话。

他被我瞪得一愣,声音就低了一点:“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今早在操练台下,王监军要将军将你送走,说你得了疫症会祸及大营,将军就……”

“将军说什么了?”我急了,追着问,就差没有揪住李小御医的衣领子。

李小御医露出犹有余悸的表情:“将军冷着脸,就说了句‘此事正要与监军商谈。’”

李小御医竭力模仿师父说话的样子,很是努力地想让自己脸上每一根线条都硬起来,虽然委实不像,但只要想一想,我就胆寒了。

“王监军说什么?”我有些气弱,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王监军摇头啊,说他要回去写奏折,没空多说,将军压根没听,过去把他抓到自己的战车上,讲了句‘监军借一步说话。’就把他带走了。”

“抓到战车上……?”我回想王监军那庞大的身体,冷汗都下来了。

李小御医与我并肩站在一起,对操练场方向露出一个朦胧的眼神,感慨地:“是啊……就跟抓一只小鸡似的,武将就是……”

我打断他的盲目崇拜:“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谁敢拦着啊,王监军手下那些人平日里都挺厉害的,刚才那场面,居然没一个敢动弹,再说那些骁骑队长们一字排开站在那儿,吓死人了。”李小御医被我打断,说话就没好气了,讲完又看看我:“亏我还以为你不行了,根本没事嘛。”

李小御医虽然脸色不佳,语气也不善,但他却是唯一一个带着药来看我的军医,我心里感动,对他的态度就不计较了,放缓了声音答他。

“知道你关心我了,我真的没事,昨天大概是在哪儿吃坏了,身上起了些疹子,晚上自己用了药,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李御医公子。”

他听我这么叫他,脸上表情就有些古怪起来,过一会儿才回:“我叫李程,字晴云,记着点。”

我眨眨眼,从善如流地跟着改口:“谢谢你,李程。”

他一愣,然后“哼”了一声,站起来说了句:“我走了。”就这么甩袖子走了,我奇怪,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但这时候也没心情猜他的心思,看他走了,转身就去找季先生。

怎么办?我还以为昨晚把师父留下事情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今早师父还是找了王监军,王监军会怎么做?季先生又会怎么想?

士兵说刚有京里来的急报,季先生正跟人谈话呢,我就奔去了,因为心急,直接就冲进了屋,进去就后悔了,季先生确实在,但除了他之外,将军与骁骑队长们居然也在,就连王监军都没有缺席,就是一脸的虚汗,坐在椅子里就像是瘫在那儿的,也不知道之前师父与他“商谈”了些什么,看到我更是脸色一变,整个人都抖了两抖。

师父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昨夜的温柔全都消失在银盔银甲之下。队长们则表情各异,韩云拼命对我使眼色,示意我快闪,季先生站在师父旁边,看到我也是一愣。我肠子都悔青了,正想出去,师父却开口了。

“小玥,一边站着。”

我听到这句就知道不好,低头挪到角落里,默默地等着发落。

送急报的人还在,从身上所背的竹筒里拿出一卷画来摊开说话:“请将军务必将皇十二孙平安寻回,宫中很是担忧,皇上日夜思虑……”

那幅画被摊开在众人面前,也不知是宫里哪位丹青圣手的手笔,画上人活灵活现,极为逼真,仿佛下一秒便会从纸上走下来。

“皇十二孙……”将军看着那画沉吟,其他人目光都落在那画上,只有我与韩云,不约而同地去看对方,两张脸上都是震惊。

画上人长眉凤目,眼角一颗黑痣,可不就是那天我们在林中所遇到的差点被熊吃掉的倒霉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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